在数小时前,当鲁尔听到「运河上有船起火了」的消息时,感到了一阵猛烈的不协调感。
(船失火了?而且还是那两个人刚好去运河的时候,也太巧合了……)
这国家未来的皇太子夫妇,在晚餐后一起外出了。
虽然叫了几个骑士守卫身边,但为了监视骑士约珥,鲁尔留守到这栋宅邸中。
根据随从奥利佛和一众近卫骑士匆忙交换的情报,得知火灾发生的时刻,阿诺特・海因和他未婚妻莉榭好像就在火边。
(难不成,发生了殿下一直警戒的『那个事态』?)
鲁尔的手托在阶梯的栏杆上这么想到,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不可能。真的这样的话,可不是这种程度的骚动就能了事了。)
从楼下入口处发出指示的奥利佛的言行来看,起火的应该只有一艘船。而最重要的是,阿诺特・海因和那个少女就在那个地方。
(我要优先的不是那边。听说那对怪物夫妇亲自在现场指挥,事态不平息下来反而不可能吧。)
心中不知为何忐忑不安之际,鲁尔这么说服自己道。
然后在换日时分,看到回到大屋的少女的脸色,他改变了那个想法。
「鲁尔……」
「…………」
刚沐浴好的莉榭,脸颊白得就如跳进了冬天的湖水之中。
走上楼梯的莉榭,跟下楼梯的鲁尔擦身而过。
鲁尔本打算假装偶然迎接莉榭回来,但一眼就看出了走向卧室那楼层的莉榭非常焦急,而且还浑身没劲。
(是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察觉出了甚么异常,拼命装出平常的举动吧。)
她那湿漉漉的珊瑚色头发,诉说出她本来的话,连清洁身体的心情也没有。
鲁尔当然察觉到,在莉榭回来之前不久,阿诺特・海因已回了楼上的卧室。
(早知如此,就算违背殿下的命令,我也该去的吗?……现在再后悔,事到如今也于事无补了。)
纵然心里很想咂舌,鲁尔还是对莉榭说。
「我去吩咐佣人和骑士,着他们谁都不准靠近楼上吧。」
「!」
「说因为皇太子妃殿下累了,随便找个理由和奥利佛大人统一口径不就行了吗?」
从刚才开始,屋里就看不见奥利佛的身影。
如果莉榭屏退四周的话,便会让事态闹大,但如果是作为骑士的鲁尔通知「因为殿下的未婚妻身体不适」,那就没人知道是莉榭想要隐瞒的了。
「谢谢你,鲁尔……」
「请慢慢来,做个好梦。」
尽管随便打了个招呼挥挥手,其实心里很担心跑上楼去的莉榭会不会踩空。
一向都很坚强的莉榭,此刻却显得如此焦急。
(……好了。)
得在睡着的约珥醒过来之前,把所有事情办妥。
鲁尔不发出脚步声,走下了楼梯。
***
要是阿诺特受伤的消息一旦传开,会给各处带来很大的混乱和不便。
察觉到本人这样判断,莉榭到现在为止拼命在遏抑内心的动摇。
她一直和阿诺特分头行动,为被救出的女性急救、让她冷静下来,协助她从燃烧的船上逃生。
好不容易回到了下榻的大屋,因为满身煤灰会被人怀疑,莉榭按捺住焦躁的心情,先洗了个澡。
虽然放弃了向鲁尔隐瞒,但其他人应该绝不会察觉才对。
「阿诺特殿下……」
「————……」
就这样,在莉榭冲进的卧室里,阿诺特老样子地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坐在床上。
手里正拿着文件。
他依然活着,但还是不肯静养,让莉榭快要哭出来了。
「不行,你不躺好不行!」
跑到床边,在阿诺特脚边的地板上咚地坐下来。阿诺特俯视着几乎使不上劲的莉榭,像是哄逗似的抚摸她的脸颊。
「你没必要慌乱。」
「可是,你的伤。」
「已经止血了,而且伤口也不是那么深。」
考虑到被刺的位置和出血量,莉榭摇了摇头。
「请让我也确认一下。」
「……莉榭。」
「虽然我不是信不过殿下自己做的急救,但请你……」
阿诺特一定不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名为伤口的弱点吧。
尽管如此,莉榭还是抬头看着他,紧紧抓住了床单。
「……求求你了,殿下……」
「…………」
看着莉榭快要哭出来的脸,阿诺特叹了口气。
把手里的文件放在床上。阿诺特双手交叉着,抓住自己的衬衫角,一口气提住下摆扯起来,把衬衫脱了下来。
露出了有如雕刻般美丽、紧实的上半身。
当头从领口穿过的时候,也许是烦厌头发乱了吧,阿诺特摇了摇头,整理了一下头发。腰部明明看起来很苗条,但长着很男性的肌肉,可以看出他有好好的锻炼过。
如果在平时看到的话,一定会因为害羞而惊慌失措吧。
但现在的莉榭,即使看到艺术般匀称的身体,也只会涌出强烈的忧心和焦虑的感情。
两处令人心痛的伤疤,一处是脖子上的旧伤。
另一处是缠着新绷带的腹部。
「好吧。」
「!」
阿诺特拉起莉榭的手,把自己的手叠在上面,让她触摸绷带。
「──随你的便。」
「谢谢,谢谢……」
得到同意后,为了确认,莉榭解开了绷带。
不过,绷带打的结,形状似乎有点特殊。这恐怕是经历过战场的阿诺特独有的系法吧。
坐在地板上的莉榭,慢慢解开绷带结。
阿诺特似乎看不下去,便代莉榭解开了。伴随着衣服摩擦的声音,绷带脱落,露出了凹凸分明的腹肌。
莉榭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侧腹部的伤口。
「……」
猛地回过头,拿起放在床头柜旁的消毒药。这药是莉榭拜托奥利佛,从她的行李中拿给阿诺特的。
莉榭一边用消毒药洗净双手,一边央求阿诺特。
「请闭上眼睛,殿下。」
「…………」
于是,阿诺特不作一言,照着莉榭的要求闭上了眼睛。
莉榭小心翼翼地触摸伤口周围,小心不弄痛他。然后温柔地抚摸阿诺特的肌肤,一边问道。
「我现在做了甚么,你知道吗?」
「……指尖从上往下扫。」
听他的回答,皮肤似乎还有感觉,莉榭松了一口气。
尽管伤口周围明显发热,但没怎么出现内出血而致的变色。莉榭用另一只手握住阿诺特的手腕,检查脉搏。
(有点快。……不过以刚刚才被刺到的情况来说,这可以说是冷静的了。)
如果阿诺特感到剧痛或痛苦,那么心脏的跳动应该会很紊乱才对。莉榭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诺特的脸,但他淡然地俯视着自己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伤口的血确实止住了,看了看切口,角度好像也很浅。
莉榭回想起掉在甲板上的那短剑。从染成红色的范围来推测刺进了多少。
「我会轻轻地、慢慢地推。疼痛是只到这里吗?」
「……嗯。」
(如果短剑从这里以这角度刺入,而痛的范围真的只来到这里的话。那正如阿诺特殿下所说,伤势并不严重……)
但即使这样,血也止得太快了。
恐怕阿诺特是在强忍着,而莉榭看漏了而已吧。正当她想着既然如此就不能放着不管而仔细确认的时候。
「──女神的血脉。」
「!」
阿诺特的声音,编织出了意想不到的字句。
「恐怕促进了伤口的愈合。」
阿诺特的母亲,是被称为「巫女姬」的特殊身份的女性。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国家信奉的克鲁什教会祭祀女神。
而那个巫女姬一族,正正被认定是继承了女神血脉的后裔。
阿诺特面无表情,用略带自嘲的笑容问莉榭。
「……我这么说的话,你会相信吗?」
「…………」
据莉榭所知,阿诺特是个现实主义的男人。
本来的话,就算是说笑,他也不会涌现这样的想法。
更别说把这种玩笑话告诉别人了。
然而,在莉榭的脑海中,有几件事鲜明地联系在一起。
(阿诺特殿下、脖子上的伤……)
左边脖子上的,是无数惨不忍睹的刺伤。
想到那刺了又刺的伤口,单是能保住性命已经是奇迹。
即使能保住一命,但要是被反复刺伤,很大可能会对身体机能造成障碍。
但是阿诺特却在不让人知道自己的伤疤之下,一直活了下来。
不仅如此,甚至还学会了高超的剑术,在残酷的战场上无人能敌。
(小时候的阿诺特殿下,一定是付出了非同小可的努力。但说到底,要是殿下的治愈能力,比常人更强上几倍的话呢?)
想起了侍女人生侍奉米莉亚的时候。跟阿诺特母亲的血脉相连的米莉亚,也同样继承了女神的血脉。
(米莉亚大小姐也是。虽然没受过甚么重伤,但也是个佻皮的女孩,明明总是活力充沛到处跑,却连擦伤或撞伤也不怎么有。)
莉榭咽了一下口水。
(假设女神的血脉具有特殊的治愈能力,那就说得通了……)
「…………」
阿诺特俯视着这样的莉榭,像是透一口气似的轻轻笑了。
「──没想到你会那么较真。」
「可、可是你这么一说,我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了。实际上,伤口浅得想不出曾经被那样子刺过……」
「也就是说,不管理由如何,你也明白伤口很浅了吧?」
「这个……」
正如阿诺特所说,她用眼睛和手指确认了。
如果是寻常的诊查,这已经是会微笑着鼓励患者,说『请放心吧』的场面了。
然而,莉榭的心脏,却不停地敲着令人讨厌的警钟。
(……明明都知道了,还是很害怕……)
在看诊的时候精神集中,指尖抖都没抖过。
明明如此,当这样子夹杂了一点点的安心,强烈的恐惧便突然袭来。
「对不起,阿诺特殿下。」
坐在地板上的莉榭,伏在坐在床上的阿诺特的膝盖上。
「都是因为你保护了我……」
「…………」
上面传来轻轻的叹息声。
就在这时,阿诺特弯下腰,像是哄逗地抱起了莉榭。
就这样被放在阿诺特的膝上,被紧紧抱住的莉榭瞪大了眼睛。
「阿诺特殿下?」
阿诺特把莉榭紧紧地抱在怀里。
被侧身放到膝上,上半身与他相对而坐。满脑子都想着伤口的事的莉榭,慌忙想要逃走。
「不、不可以的殿下!会影响到伤口的……!」
「既然你这么想,那就老实点。」
「呜……」
都被这么说了,那就不能勉强逃开了。
想着至少不让伤口增加负担,莉榭一边稍微放松身体。于是,阿诺特就像在哄莉榭一样,用他的大手咚、咚地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这个,摸法……)
想起了相识一个月左右的时候,莉榭被西奥多绑架的第二天,第一次和阿诺特同床而睡的情景。
那时的莉榭,为了让阿诺特入睡而躺在他身边。
触摸他,以跟心跳相同的间隔咚、咚……地抚摸他,说那是可以让人平静下来的摸法。
而现在的阿诺特,用了一样的摸法。
明明自己的生命都有危险、明明应该还疼痛难忍,但他还是把莉榭放在了第一位。
这一点,她明白得想哭出来。
「我没打算要让你露出那么害怕的表情。」
「……」
在熊熊燃烧的船上,让阿诺特看到了自己的恐惧吧。
明明想要说点甚么,但话到嘴边就快要哭出来。她拼命忍耐后,阿诺特温柔地问道。
「……要不要试着骂骂我?」
「……!」
莉榭慌忙摇了摇头,阿诺特只是轻轻吐了口气笑了笑。呵气碰到莉榭的耳廓,感觉有点痒痒的。
「对于你被保护这件事,你一点儿也没有必要向我道歉。」
听到这句话,莉榭果然还是想哭。
「……你遗漏了我、让阿诺特殿下受伤、这重大的事……」
一边这么拼命地传达这一点一边拼命地抑制心中乱七八糟的感情。
然而却怎么也整理不好,把手放在裸露上半身的阿诺特的背上。直接触摸到的皮肤很光滑、很温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血液在流动。
「……我」
为了不让阿诺特看到她的脸,把额头抵在他的左脖子上。
「只要阿诺特殿下在我身边,我觉得我甚么都能做到。」
「…………」
莉榭磨蹭脸庞的地方,便是阿诺特的旧伤疤。就算自己假装撒娇,他也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吧。
「我一直相信,人只要和谁手牵手,就能发挥出强大的力量。不过,约珥前辈说,阿诺特殿下一个人孤军奋战的话会强。」
她清楚地记得约珥说过的话。
『对于阿诺特殿下来说,你应该是多余的才对吧。』
『因为根本用不着你不是嘛?那人比我还强啊。明明如此,却依然特意协助你的「家家酒计划」、保护你、为你费工夫。』
莉榭确切认识某个,一个人战斗会更强的人。
(约珥前辈……)
天才剑士约珥,为了保护莉榭而死。
(约珥前辈有多厉害,我比谁都要清楚。)
在那场战场上,确实是阿诺特技高一筹。
但是,假如不用保护莉榭、约珥一个人战斗的话,他应该可以活到王子他们逃跑为止。
这样一来,约珥就没有理由留在城里,说不定就不用被杀了。
「……阿诺特,殿下。」
莉榭被抱在阿诺特的膝盖上,按捺住想要追问的问题。
(在我死后,各自的未来。——你是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莉榭能知道的,只有自己死之前的事情。
(温柔的你不惜战争也想得到的东西,得到了吗?)
皇帝阿诺特・海因发动战争,侵略各国。
是成就了,还是中途被阻止了,莉榭都不知道。明明反复轮回过这么多次的人生,却半分也不知道。
(你。)
莉榭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阿诺特的侧腹部发热的伤口。
(……没有死,有活下来了吗……)
「…………」
从来没有想像过阿诺特会死。
因为她在某程度上,相信皇帝阿诺特・海因压倒性的力量,是无人能敌。
然而,这种恐惧却清晰地铭刻到现在的莉榭身上。
「我再待在身边的话,会削弱阿诺特殿下的力量。」
莉榭再次将手臂搂住阿诺特的背,紧紧地抱住了他。
「……莉榭。」
「如果您说不是那样的话。」
她知道,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央求,是很狡猾的事。
面对这个温柔的未婚夫,莉榭编织出这样的任性。虽然明知道自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依然撒娇了。
「求求你了……请不要再一次。」
她把嘴唇凑到脖子上的伤疤上,小声恳求道。
「……绝对,不要受伤了……」
「————……」
阿诺特把手放到莉榭的头上。
「再一次、吗?」
但那个与其说触摸,不如更像是拉过去的拥抱。
微微吐出犹如苦笑的气息,把嘴唇埋在了莉榭的发上。
「──对不起。」
「……」
即使温柔地纵容她的任性,这样子向莉榭道歉也好,他决计没有答应。
(……映照在阿诺特殿下眼中,他自己的未来是……)
他不是一个会立下无法实现的誓言的人,这一点莉榭比谁都清楚。就算有很多事情瞒着莉榭,阿诺特也不会打破跟她的约定。
正因为相信他这种诚实,才感到悲伤。
(这个人所盼望的东西,就在遥远的战争的尽头。)
慢慢闭上眼睛后,渗出的泪水快要溢出来了。
莉榭忍住了,把额头贴在阿诺特身上。
(现在的我,绝对触不着。……即使重覆了七次的人生,还是太遥远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下定了一个决心。
(我至今所得到的一切,都要为了阿诺特殿下的未来而用。)
「…………」
莉榭心中的决心,阿诺特自然不可能知道。
尽管如此,阿诺特还是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抚摸莉榭的头。
「……再一下。」
莉榭把额头贴在阿诺特的脖子上,恳求道。
「可以再在殿下的身边,多待一下吗?」
受伤的时候身边有其他人在,这也许不是阿诺特所希望的。
在莉榭治疗被救出的女性的时间,阿诺特已同时为自己治疗了,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然而,阿诺特用自己的右手,缠住了莉榭的左手,应允了。
「嗯。」
「……」
松一口气后,更想向他撒娇了。
「……一直也可以吗?」
「不要紧。」
本来僵硬的身体,稍稍地放松了一点。像小小的孩童一样,脑袋抵在阿诺特身上转。
阿诺特也许笑了一下。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取而代之地,他把手指缠在一起来哄她。
莉榭感觉着自己的感情渐渐融化,渗进了双眸,一边努力掩饰,不让自己的声音变哽咽。
「像这样子紧紧贴在一起时,殿下的身体,比平时热了一点。」
「……是吗。」
多次触摸过,莉榭知道阿诺特的体温比她低。
他的皮肤会微微发热,这与受伤不无关系吧。
「可能,是发烧了……」
「…………」
这么说道,本来把莉榭抱在膝上的阿诺特,就这样抱着莉榭,向后倒去。
「啊……」
随着「卜」轻柔的一声,阿诺特仰天躺了下来。趴在他上面的莉榭,一想到他的身体就慌了。
「不可以,这对你的伤不好的……!」
「──血已经完全止住了。」
「!」
听他这么说,莉榭屏住了呼吸,坐起身来,看着侧腹的伤口。
(……真的,女神的……?)
「…………」
阿诺特用手扶着莉榭的后脑勺,把她的视线从伤口移开。
再次被抱在怀里,莉榭伏在阿诺特身上,头被他抚摸。
冷静下来一想,触摸裸露上身的阿诺特的身体,应该非常羞耻的才是。
但对现在的莉榭来说,这让她感到温暖和安心。
(心脏的、声音)
莉榭轻轻地眯起了眼,一边述说出那份安心。
「……是殿下流着的血脉,保护了这条性命呢……」
「────……」
听了莉榭的话,阿诺特似乎有些吃惊。
「阿诺特、殿下?」
「……你的想法,总是有着我意想不到的角度。」
阿诺特的手指扫过莉榭无名指上的戒指。
「关于女神血脉的影响,全都是揉合了传说和事实的。虽然我也翻阅过克鲁什语写的经文,但却无法断定。」
这是阿诺特以前对她说过的话。年幼的阿诺特靠着自学,学会了女神的语言克鲁什语。
就算是怎么难懂的语言,对阿诺特来说,那是与母亲形影相随的。
连大人都会举手投降的书,小小的阿诺特只是一个人,一直静静地读着吧。
「──那个男人。」
听到阿诺特的低语,莉榭想起了在船上对峙过,那个戴了兜帽的男人。
(那个人,认识殿下的母亲……)
莉榭稍稍挪了起来,手指伸向仰面朝着自己的阿诺特的脖子。
摸了摸刚刚偷偷吻过的伤口,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问道。
「这个伤,是你母亲……」
看着刚认识的时候,在第一次的晚会上就看到的这伤口,询问详细缘由。
那时候的阿诺特,甚么也没回答。
但是现在,在莉榭面前的他,却用平静得让人想哭的声音编织道。
「──是的。」
「…………!」
以前就推测过的想像遭到肯定,让她很是悲伤。
(阿诺特殿下,在还是小小稚童的时候。)
据随从奥利佛以前所告知,他第一次见到的阿诺特──年仅九岁的阿诺特脖子上,缠了渗着血的绷带。
(……是被捅了好几次、甚至会留下那么多伤的痕迹……)
一想到这里,莉榭的眼睛就湿润地晃动了。
从阿诺特口中提到母亲时,她有些紧张。同时,也有着想去确认事情为何会发生的心境。
然而,莉榭最先开口的,却不是询问那个问题。
「……很痛,是吧?」
「……莉榭?」
为了保护莉榭而被刺的时候,阿诺特依然面不改容。
可是,他不可能甚么感觉都没有。
(被亲生的母亲。)
用手指抚摸着那伤口,莉榭紧抿了嘴唇。
(殿下当时是怎样想的……)
「…………」
阿诺特轻轻吐了口气,温柔地轻抚莉榭的头。
「现在的话,几乎都不记得痛不痛了。」
「……殿下。」
阿诺特应该是领会到莉榭没能说出口的问题吧。
「——最鲜明的,反而是在那之后杀死母后的记忆。」
「……」
那双大手,继续温柔地抚摸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的莉榭。
「母亲是个甚么样的人?」
在皇城的一角,还保留着一座像是为阿诺特母亲而修建的亭子。是个宁静得看不出有爱惜使用的痕迹的地方。
「我没有可以判断这个的材料呢。」
阿诺特蓝色的眼睛,微微地渺茫起来。那个色调,仿佛是回想起远方的景色一样。
「我所认识的母后,就像一个空虚的人偶。」
他会用比喻的方式来描述,非常少见。
莉榭静静地凝视着那双眼睛时,他那暴露青筋、形状优美的手指,梳了一下莉榭的侧发。
「因为每看到我都会失去理智,所以直到死前都没有谈过话。没怎么听到她声音的记忆,就是对上视线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殿下。」
那声音里,窥探不出阿诺特的感情。
阿诺特犹如若无其事,淡淡地填补莉榭的疑问。
「那一天,偶然的相遇引发了母后的动摇。因为我浑身是血,这成为了契机吧。」
「血?」
「因为杀死了刚出生的妹妹,然后就那样子回到了『塔』。」
「…………!」
他以前告诉过莉榭,现任皇帝的所作所为。
说会把各国的公主作为战利品嫁过来,阿诺特的父亲只让浓厚地继承了自己血脉的孩子活下来,把其余的婴儿全都杀了。
阿诺特从小就作为「继承人」,不得不服从那道杀戮的命令。
「母后乍看之下,一副冷静、稳重的样子走来。除了瞄了一眼我佩带着的剑。」
莉榭的脑海里,浮现出想像的景象。
身为继承了女神血统的巫女姬──阿诺特的母亲,和莉榭以前作为侍女侍候的少女米莉亚一样,有着紫罗兰般的淡紫色头发。如果长相与阿诺特相似的话,那么她一定是一位美得沉鱼落雁的女性吧。
平时被称为『人偶一般』的母亲,以自己的意志,走近浑身是血、年幼的阿诺特。
那时候小小的阿诺特,一副浑身是血的样子,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那是我判断错误的结果。」
阿诺特静静地垂下眼睛。
「——母后微笑着,口中说出诅咒我出生的话语,向我刺过来。」
「……!」
看到莉榭大大的眼睛晃来晃去,阿诺特用右手拍了拍她的脸颊。
「你完全没必要,摆出那种表情。」
「……可是……」
「我不是说过不记得了吗。就只是这样而已。」
「……」
莉榭抿紧嘴唇,轻轻摇了摇头。
阿诺特用柔和的目光,看向不能接受的莉榭,告诉她。
「母后最后贯穿的,是自己的喉咙。」
「……!」
阿诺特的双眸,如风平波息的大海般平静。
「还记得,被母后的血喷溅之时,又再被告以诅咒的话。」
「……殿下。」
「母后没能立即死亡,一直痛苦。明明是没救的重伤,但因为女神血脉的治愈力,反而延长了痛苦吧。」
莉榭清楚地理解到,九岁的小阿诺特,那个时候做出了甚么选择。
「……殿下,为了让母亲从痛苦中解放出来……」
这就是他说过,自己杀了母亲的理由。
与此同时,也注意到要阿诺特杀害刚出生的弟弟妹妹的个中缘由。恐怕阿诺特并非只是服从,而是被选中的吧。
莫不是和母亲一样,让阿诺特陷入让婴儿绝命反是救赎的状况,而让他握起剑吗?
(希望和我结婚的阿诺特殿下,把我说是「硬嫁过去」,将自己贬成坏人……)
莉榭微微低着头,抱着阿诺特的脖子。
紧紧抱住阿诺特,再次把额头埋进他的颈边后,他也温柔地抱住了莉榭。
「……别哭了。」
轻声地在耳旁细语道。
这种恳求的说法,以阿诺特来说也属少见。
莉榭虽然明白这一点,但还是撒娇地用额头擦着阿诺特。于是,阿诺特低声叫着她的名字。
「莉榭。」
「…………!」
就如亲吻莉榭的头发一样。
(被迫亲手加害母亲和刚出生的弟妹。……就连那样的事,都理所当然地认定是自己的罪愆。)
在莉榭看来,那是不折不扣的温柔。
「……幼小之时,流了很多血、那些日子。」
泪水,还没有掉下来。
莉榭一边忍住不让声音颤抖,一边慢慢地编织。阿诺特平静地,等着莉榭那拙劣的言辞。
「对殿下来说,便是婚姻吧……」
「…………」
他的父亲,借着战争侵略了全世界。
然后,为了换取一时的和平,迫使对方交出新娘作为人质。
而新生的赤子几乎全遭杀害,在妃后的怨叹旋涡中长大的阿诺特,一直用他的蓝色的眼睛目睹那份光景。
「正因为如此,你才不将我看成妃子,而是尊重我这个人,给予我自由和所望……」
阿诺特缓缓地轻抚莉榭的头发。
「不是的。」
「……?」
他的手指,也触碰了莉榭的耳朵和脸颊。
一直把脸埋在阿诺特脖子里的莉榭抬起头来,彼此的视线重叠在一起。海蓝色的眼睛,一直平静地注视着莉榭。
「我只是喜欢而已。」
阿诺特用手搂住莉榭的后脑,又再将她抱了过去。
「你的自由。」
在耳边低语的嘶哑声,犹如从贝壳里听到的美丽潮声。
「──为了达至所有人都期望的最善,把一切事物都卷进来携手合作,你的那份坚强。」
「……」
阿诺特总是这样。
理所当然地肯定莉榭想渴望的生存方式。
在他自己难以实现的人生中,他珍惜了莉榭无论重来多少次人生也希望珍视的东西、珍惜了莉榭所选择的生存之道。
(……即使要与我为敌也好。)
在否定跟科约尔国同盟的时候,或是在圣国想要杀死大主教的时候,他也没有禁止莉榭的挣扎。
(是个又坚强、又温柔的人。)
直到现在,阿诺特应该也觉得把莉榭当作新娘带到这个国家,是牵连到他自己的目的吧。
(……如果坦白说我爱上了这个人……)
莉榭立刻将闪过的思绪扼杀了。
(──不,不行)
即使这么做,恐怕阿诺特的心意也不会改变。
就算会成为沉重的枷锁,阻碍他的步伐,也决计无法阻止他。
「……我只有,一个愿望。」
但没说希望他实现。
尽管如此还是想告诉阿诺特,于是莉榭编织了出来。
「如果在以后,我,比如说在二十岁的时候,又再次丧命──……」
「我不想听。」
阿诺特的话声,打断了莉榭的话。
无论是那说任性话般的语气,还是拒绝莉榭说下去的声线,平时都不曾见过阿诺特这么作。
然而,莉榭并没实现阿诺特的要求。
(对不起。)
明明是阿诺特的请求,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自己的生命是多么脆弱,莉榭痛切地知道。
「……就算我死了。」
在至今的人生中,都是这男人害莉榭被杀。在第六次,更加是他亲自动手。莉榭一边回想当时的痛楚,一边祈祷。
「在下一次的人生中,我也想嫁给阿诺特殿下……」
「————……」
梳着她珊瑚色头发的阿诺特,手指活像屏住呼吸地停了下来。
(就算这次人生,想要活下去的愿望没能实现也好。)
莉榭用戴着戒指的那只手,牵过阿诺特的手,十指互相紧扣在一起。
(假如我的生命不会就这样终止。而是能够重复再来的话。)
至今为止,莉榭在死亡后回到那一天时,都会为着诸多的可能性而雀跃不已。即使失去了积累的日子,又要重回起点也好,眼前展现的景色,感觉一切都是选项。
然而,莉榭只会祈愿,自己在第七次人生中得到的唯一一件事。
(……第八次人生也是。第九次人生也是,第十次也是。)
她也无法选择其他东西了。
对于这样,她甚至不觉得不自由。
「我想待在,阿诺特殿下身边。」
「……莉榭。」
今后无论过着怎样的人生,都希望有阿诺特在。
心中祈望能像这样牵起他的手,不断地祷告。
「求求你了,殿下……」
曾几何时,莉榭在礼拜堂向阿诺特述说过「做好当他妻子的觉悟」。
那时候,阿诺特突然吻了她,并回答说她不需要那样的觉悟。
「……如果不是觉悟,而是愿望的话。」
知道自己缠绵一起的手指柔弱无力。
「你不责骂我,愿意答应我吗……?」
「…………」
阿诺特的手,温柔地再次牵回了莉榭的手。
战战兢兢地抬起刚刚还蹭着他那带着伤痕的脖子的脸。阿诺特眯起海蓝色的眼睛,注视莉榭。
和在礼拜堂亲吻时,一样的眼神。
(明明希望他温柔地点头说「知道了」)
在心中再次祈祷。
然而他所给予的,却是另一种的形式。阿诺特静静闭上眼睛后,将十指缠绕住的莉榭左手拉过来,再次系在一起。
「————!」
接着,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旁,落下温柔的吻。
「……殿下……」
对莉榭和阿诺特两人来说,这乃是彼此求婚时交换的仪式。
是这个世界何处也不存在的做法。
尽管如此,在阿诺特赠上戒指之时,在莉榭恳求他当自己丈夫的那个黄昏的海边,两人同样地亲吻了无名指。
阿诺特不可能忘了这件事。
然而,莉榭的眼睛却止不住颤抖。正是因为这个吻,没有拒绝莉榭的愿望。
(不肯给我语言上的约定——……)
尽管如此,阿诺特又再一次抱紧了莉榭。
「莉榭。」
「…………!」
那手臂蕴含的力量,可以感受出他犹如愿望一般的东西。然而,阿诺特决不会宣之于口。
只能听到心脏的跳动。
(明明说讨厌父亲的样子。但还是向我求婚,把我留在身边,不拒绝我。)
然后,阿诺特甚至把这件事,视为自己的罪愆。
(……真的,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那份温暖让她不禁渗出泪水,终于按捺不住了。
对于莉榭来说,唯独是阿诺特的温柔,让她寂寞难耐。
(明明不希望阿诺特殿下再次受到痛苦。)
他却因为莉榭而受伤了。
阿诺特注视着莉榭,用摸到脸颊的拇指,轻柔地划过湿润的睫毛。
「……」
「莉榭。」
被温柔地叫著名字,她猛然地摇了摇头。
可是之后好一阵子,莉榭就像那个在阿诺特面前抽泣的夜晚一样,被娇宠得快要融化了。
然而,即使任凭他抚摸,任凭他温柔地呼唤,噙着的泪水还是止不住。
就这样,好一段时间里,一直让如此温柔的阿诺特大为困扰。
***
「……冷静下来了吗?」
「……是的……」
莉榭收拾好为阿诺特准备的治疗箱,一边抽着鼻子,一边把头埋在他的枕头里。
重新包好绷带的阿诺特穿上衣服,枕在和莉榭并排的枕头。
两个人钻进夏天用的薄被,感觉好像太暖和了。明明如此,因为阿诺特的体温太舒服,莉榭都动弹不了。
「真的,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小心翼翼地问道,阿诺特用平静的音色回答。
「如果你回自己的房间,老老实实地休息的话,那我倒是不妨。」
「呜……」
「但假如你打算一整夜不离开我的话,那就不要醒着待在我身边,起码也要睡一觉。」
和曾几何时的那一晚,莉榭被毒箭射中时的情况恰好相反。
那时候阿诺特想彻夜看护莉榭。正因为如此,莉榭才无理取闹,央求阿诺特也得睡,让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做的事,竟然被殿下原封不动地奉还了……)
莉榭把被子盖到嘴边,悄悄瞄了阿诺特一眼。
因为说了那么多任性话的难为情,跟刚才的伤心混在一起,变成一种复杂的感情。
(不是用语言去说服,而是有必要展示出切实的形式,这一点我本该清楚不过才是。——不是哭着求他不要受伤,而是去证明。)
这么对着自己说,握紧了被子。
(温柔的殿下即使会负伤也要成就的事情,假如就在战争的尽头的话。——那么无论如何我都想阻止,并献上其他的可能性。)
莉榭再次做好觉悟,一边开始沉思。
(回到皇都后,果然得在婚礼前找那人……)
莉榭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翻了个身,转向了阿诺特。
「殿下……」
仰面躺睡的阿诺特,只用眼神看向莉榭。
「伤口,真的已经稳定下来吗?」
面对露出了不安神情的莉榭,阿诺特用柔和的声音告诉她。
「没问题。」
「……不是为了不让我担心才这么说吗?」
「重新包扎的是你,也仔细看了伤口对吧?」
「可是,刚才的发烧呢……?」
「…………」
于是,阿诺特把他的左手,放到莉榭的脸旁。
「你摸摸看。」
「!」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但努力不让它表现出来。
然后就像从床单游走一样,莉榭慢慢地伸出了手。
于是在轻柔地触碰阿诺特的手的瞬间,被他的手抓住了。
「哇……」
「……」
闭着眼睛的阿诺特,把莉榭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
然后轻轻擦了一下。
「〜〜〜〜!」
这个动作,看起来既像阿诺特在撒娇,又像莉榭被他娇宠。
然后慢慢睁开眼睛。这世上最美的蓝色的上方,长长睫毛的影子落下了。
「──你更加温暖。」
「那、那是……」
阿诺特的体温,总是较莉榭为低。只是,现在可能不仅是单纯的体温差,还有着其他的原因。
(明明刚才都没有在意的说……!!)
说起来,阿诺特一直都裸露着上半身的肌肤。莫说都看到他这副样子了,自己甚至都被放到膝上或是仰卧的身上宠溺,冷静一想之下,脸渐渐都发烫了。
(难不成,自己做出了很不得体的举止了……!?)
看到柔柔地抿着嘴的莉榭,阿诺特莞尔地眯起了眼。
「……哈」
明明这样子柔和地笑了,手却不愿松开。
温柔但又不时使坏的阿诺特,像是在确认似的,用指尖轻扫莉榭那为了睡觉而摘下了戒指的无名指。
「你的表情,真是千变万化呢。」
「唔嗯嗯……」
虽然无法反驳而很不甘心,但听着熟悉的对答,也就放心下来了。看来阿诺特的伤势,确实地稳定下来了。
莉榭也主动微弱地回握过去,通过相牵的手暗自祈祷。
(……但愿殿下的痛楚,能够早日得以缓解。)
然后,告诉阿诺特。
「从船上保护了的那位女性,现时在各位近卫骑士的陪同下,正在房间里休息。因为已经治疗完毕,所以已按照殿下的指示,拜托奥利佛大人处理后续。」
从焚烧的船上下来之后,阿诺特在为自己疗伤前,向臣子下达了准确的命令。
为了不让阿诺特受伤一事公开,莉榭就直接跟在那女性身边,一边给她处理擦伤,一边让她冷静下来。
说实话,莉榭比那女性更加不冷静吧。
因为一不留神手指就要颤抖了,莉榭努力忍住,在近卫骑士面前也表现得一如往常。
想起应该已知道事情原由的奥利佛,来到保护那女性的大屋时的那份安心感。
『莉榭大人,剩下的就交给下官。详细我已经从主君那里听说过了,希望能告诉我船着火之前的经过。』
『谢谢你,奥利佛大人。』
『哪里哪里。……假如我的主君打算在房间工作的话,希望你能阻止一下。』
奥利佛那开玩笑的口吻,应该是想让莉榭冷静下来吧。对着阿诺特的那个忠臣,莉榭开口了。
『奥利佛大人,她告诉我的是——』
当时向奥利佛说明的事情,现在也告诉了身边的阿诺特。
「出现在船上的兜帽男人,跟在沙迦国引诱那个女人的,恐怕是同一个人。」
女人当时在船上,好像也确认了这一点。
「虽然她好像看不清他的脸,但从声音和体格来看,这可能性非常大……」
「……」
「据称是金色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睛。这些特征我已经向各位骑士说明了,但考虑到乔装的危险性,所以我让他们优先注意骨折等受伤部位来搜查。」
那时候,阿诺特打碎了男人的腕骨。这个特征,比头发或眼睛颜色更难隐藏。
只是,完全不能乐观视之。
「那个男人,恐怕已逃之夭夭了吧。」
「……是的。」
莉榭也和阿诺特抱着相同意见。
尽管近卫骑士都很优秀,但从对峙过的那男人的动作就能看出来。不管怎么说,就算说在负伤下一边保护莉榭一边战斗,阿诺特也没能立刻逮住那男人。
(而且,还是个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从那么高的船跳到运河』这种逃跑方式的人。除非鲁尔在场追赶,不然根本追寻不到啊……)
是个拥有骑士般的力量、猎人般的机动力的对手。就算近卫骑士竭尽全力,那个男人也会事先准备好对策吧。
「他向女人报出的名字是撒迪厄斯——但这应该也是假名。」
然而是,那个男人最后留下的讽刺话,足以构成分析他的线索。
「……阿诺特殿下长得像母亲,这是真的吗?」
「…………」
要发问这样的问题,莉榭多少也有些抵触。
阿诺特最后见到的母亲,模样一定很凄惨。
虽然不想让他回想起来,但恐怕都表现在莉榭的脸上了吧。
「!」
本来仰面朝上的阿诺特翻了个身,转向莉榭的方向。
枕着相隔的枕头,牵着彼此的手。这样一来,就变成了咫尺相对的姿势。
虽然担心会不会弄到伤口,但被刺伤的右腹部朝上的姿势,可能反而减轻了负担。
「客观的话,可以这么说。」
「……」
也许是为了哄莉榭,阿诺特以那个姿势,与她十指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阿诺特那形状美丽的手指,由于平常都在握剑而有些粗糙。关节和骨骼的线条很结实,就连这些都像艺术品一样。
感到手指紧紧用力,莉榭自然地眯起了眼睛。
「那么。……那个男人,是个知道阿诺特殿下的母亲便是巫女姬的人吗……?」
「又或是母后嫁过来之后,直接见过面的人吧。」
如果是前代的巫女姬,那么在甚么地方挂了肖像画也不稀奇。不过,上一代巫女姬正是阿诺特母亲这件事,一直被视为重大秘密匿藏了起来。
那个兜帽男人即使不是认出了巫女姬,而是认得阿诺特生母,这样的人物也是有限的吧。
「父皇的妃子所居住的塔,必须先经过父皇的居住区才能进出。」
阿诺特的话,让莉榭想起了那时候背靠月光出现的现任皇帝的身影。
她并不是近距离面对那个带着宁谧但惊人杀气的男人。尽管如此,当时的空气还是凝冻了,就连好好呼吸都做不来。
「会出入那里的就只有宫女,而现时所有妃子和宫女都死光了。」
听着这么骇人的状况,莉榭皱着眉头回答。
「假如那男人有机会认识殿下的母亲,果然还是来到卡尔海因之前的巫女姬……」
「这样的话,那男人就是跟克鲁什教的干部有干系吧。」
莉榭咽了一下口水。
「会和克鲁什教有所牵连,又拥有远渡重洋的航海技术,可以跟贵族交易的人物……」
试着这样子说出口时,不知怎的涌现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再加上有如骑士的战斗技巧、猎人一般的身手。商人、船、认识克鲁什教的人……总觉得。)
微微皱起眉头,内心讶异起来。
(很像我——……?)
下意识间,握紧着阿诺特的手。
「莉榭?」
「……不。」
虽然被阿诺特注意到自己的紧张,他总不至于看穿原因吧。
即使如此,被那蔚蓝色的眼睛盯着,似乎一切都被看穿了。面无表情的阿诺特的双眸,有如濡湿的刀刃般清澈。
「那个自称撒迪厄斯的男人并非寻常的奴隶商,这已是一目了然。」
莉榭没有掩饰刚才的想法,而是平行地想到另一件事,告诉了阿诺特。
「这起跨国人口贩卖案,超乎想像地错综复杂,……这么一来,要在意的果然还是。」
一边回想最近发生的事情,口中一边说道。
「那个男人,很可能就是那个想要加害卡尔海因的人。」
阿诺特微微垂下眼睛。
(西方大国法布拉尼亚的王室,制造流通赝币,企图削弱国力。这应该不是沃特陛下本人的想法,而是受到甚么人的唆使才对。)
不仅如此。
(而那个人,也动用计谋接近我的前未婚夫迪特里克殿下……。恐怕就连那个,也是为了危害阿诺特殿下,祸及卡尔海因的陷阱。)
卡尔海因是拥有强大军事力的大国,能够左右这个世界所有国家的历史。
单是看看未来,这个事实就再也明白不过了。
那么自然有人会提防它,有人想要利用它,也有人想灭掉它吧。
「那个男人,一定是……」
「————……」
阿诺特轻轻眯起眼后,换了个姿势。
「不管怎样。」
「啊哈?」
之所以不由得叫出声来,是因为阿诺特正盯着莉榭的脸看,彼此的额头都磕碰在一起了。
「首先,先实现你的愿望吧。」
「愿、愿望,说的就是……」
阿诺特松开了系在一起的手。
不是十指紧扣,而是换成轻轻包裹莉榭的手的样子,继续这么说。
「你是想把人口贩卖的受害者,全数平安救出来吧。那么,先集中到这个上会更有效率。」
「的确,正如你所言……」
指尖慢慢地划过莉榭指甲的月牙。
那个摸法有点痒痒的。简直就像小小的嬉戏。
在前世的时候,压根儿没有想像过阿诺特会这样子触碰别人。
「今天,你身体负荷太重了。」
「呜……唯独不想被阿诺特殿下说……」
这次莉榭说得没错。莉榭露出别扭的表情后,阿诺特终于松开了牵着的手。
随后,阿诺特用他的大手摸了摸莉榭的脸颊。
「唔唔……」
手指像是挠痒痒地转到她的耳畔,莉榭反射性地缩了缩脖子。
但她没有反抗,这一点一定也被阿诺特察觉到了。即使羞耻的感觉袭上心头,莉榭还是战战兢兢地呼唤他。
「阿诺特殿下。」
「怎么了。」
「……今天,是不是有点太撒娇了……?」
这时,阿诺特眨了眨眼,看着莉榭。
(因为不知道为甚么,从刚才开始就不断碰触我。还有……)
在同床而睡之后,为了让莉榭冷静下来,阿诺特自己同时也像嬉戏一样触摸她。
莉榭蓦忽惊觉,慌忙问阿诺特。
「莫非,果然是伤口作痛了……?」
「…………」
「您的姿势会不会觉得辛苦了?如果仰卧和侧卧都作痛的话,我猜采用可以分散负荷的睡姿比较好。」
如果准备的是冬天用的厚被,那卷成一团对姿势也有帮助吧。可是,夏天用的薄被或枕头就难以做到了。
莉榭想了一想,扭动着身子,靠近阿诺特。
「……莉榭?」
「如……如果有抱枕的话,那应该就能减轻痛楚了……」
下定决心,凝视着那蓝色的眼睛说道。
这里最适合当作「抱枕」使的,恐怕就是莉榭自己了。
「……请殿下随便抱住我吧……」
「──……」
于是,面无表情的阿诺特垂下了眼睛。
接着,刚才还小心翼翼地轻触的手指,胡乱地抚摩她的头发。
「唔……嗯!?」
莉榭回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每会控制不了力道,用力来回抚摸最喜欢的布偶。
这种摸法,既不是在撒娇,也不是在哄她,硬要说的话,更像是在斥责她。
「呀,殿下……」
「……你啊……」
阿诺特终于停下手来,一副想说点甚么地小声叹了口气。
「对、对不起。」
就算再怎么说,这提议也太不方便了。莉榭有可能不好抱,反而加重伤口的负担。
「哪怕是一点点,要是殿下能够安睡就好了……可是我能做的事,实在太少了。」
「……」
深切地体会到,即使掌握了多少药理,学会了多少侍女看护病人的方法也好,依然远远不够。除非是女神,不然就难以治愈受了重伤的人。
「……我知道了。」
阿诺特蔚蓝色的双眸里,蕴含着温暖的温度。
阿诺特这次一边轻柔地梳理莉榭那头变得乱糟糟的头发,一边这么说。
「那借用一点点。」
「诶……」
下一个瞬间,被他抱进了怀里。
「……」
一只手拉过莉榭的腰,另一只手则深深搂到背后。莉榭的脸被埋在阿诺特的胸口,由于跟他的距离如此之近,莉榭都屏住了呼吸。
(阿诺特殿下的、体温……)
被包裹住的莉榭,感到连耳朵都热得发烫。被阿诺特稍微压下,犹如依靠莉榭一样的摸法,让她左胸隐隐作痛。
每当自己的心脏跳动的时候,都会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他这件事实。心里突然一揪难受起来,莉榭轻轻地握住阿诺特的衬衫。
「确实,我是在向你撒娇。」
「……殿下?」
阿诺特用嘴唇触碰莉榭的额头,轻声说。
后面就没再说下去了。然而,莉榭隐隐约约知道他在想甚么。
(以前说过娶我为妻,为此把我留在身边也是。……他说过他带着甚么『目的』的,而这只是其中一个手段……)
阿诺特无论如何,也不原谅自己。
即使现在的莉榭愿意和他结婚,但对于厌恶自己和父亲所作所为的阿诺特来说,这件婚事是牺牲了莉榭换来的吧。
(……明明对你的目的来说,我却可能是最碍事的。)
希望阻止阿诺特的战争,把他带到温柔的未来,却不打算表明目的的恶妻。
(……!)
莉榭的手臂绕到阿诺特的后背,自己也紧紧抱住了他。即使感到阿诺特传来有些吃惊的气息,他的手依然小心翼翼地抚摸莉榭的头发。
「但愿阿诺特殿下不会做到噩梦。」
「……莉榭?」
他说过,只要摸着莉榭睡觉,自己就不会做奇怪的梦。莉榭希望今晚也能如此。
「希望有一天,你也会期望自己那小小的幸福……」
「————……」
听着阿诺特的心跳声,闭上眼睛后,一只大手抚摸她的头。
明明想在他睡着之前一直醒着,身体却慢慢沉入温暖的大海。脸颊贴在怜爱的温暖上,莉榭不知不觉间发出了寐息声。
「………」
身体稍稍离开的阿诺特,手指缠住了睡着了的莉榭的左手,这她当然不可能知道了。
「这样的幸福,我不渴望。」
那传不到莉榭那里的话语,平静地编织起来。
「──不过。」
阿诺特垂下眼睛,吻了吻莉榭的无名指,这样说道。
「……总有一天,请你实现我的愿望。」
那个声音中带着冰冷、还有丝微的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