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插曲1

「那个人」会来联系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前些日子她也发消息询问过我的志愿，她也经常关心春翔的情况。她是母亲所以当然会在意，所以我并没有无视她，只是平淡地将她要的信息回复给了她。

但是，那个人说要和我见面。

不是和爸爸还有春翔一起，而是要单独和我见面——这或许还是第一次。

而且还是在昨天，雫酱他们还在家的时候发过来的。

指定的见面地点是直通横滨站的城市酒店的顶层。

除了客房层以外都可以乘电梯直达，她指定的餐厅即使在工作日的白天也相当热闹。在入口遇到服务生时，我告知了那个人现在的姓氏，然后就立即被带到了后面的单间。

我随后进入的房间，里面阳光相当明亮。从巨大的窗户可以一览大海，晴朗的天空中浮着耀眼的太阳。这个房间一定能把彼此的脸照得很清楚吧。我愕然地发现，这家店的选择真有她的风格。

服务生关上了门。周围的嘈杂声和餐具的摩擦声已经听不见了。

坐在里面座位上的「那个人」把正在操作的手机屏幕朝下放到桌子上。

「好久不见，遥佳」

樱明音。不对，这是几年前的名字。现在是——女优『天条明音』。

抛下我们家人专心于演员事业的她，是我的母亲。

她又换发型了么。烫过的焦茶色刘海刚好遮住眼睛，看起来是刻意弄得有些凌乱，这是为了让她那锐利的眼神能看起来温和些。她可能是觉得跟孩子们说话时那样看起来会更好。

即使是盛夏她也会披上夹克，我本来选择了一件圆润宽松的上衣，但……是白色的夹克啊。颜色真是出乎意料。我们竟然穿的一样，自己真是大意了。

不能在同一立场下和那个人说话。

现在，她之所以垂着眼角从上到下打量我，是因为她在估价。选择了工作而不是家庭的她穿着相当高昂的衣服，她现在肯定是在审视我的审美观。我立刻落座。

「嗯，工作真是辛苦了」

从舞台剧女演员开始职业生涯，被称为演技派女演员的她，已经获得了日本的电影奖的最佳女主角奖。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也依旧很忙。

所以我回应的有些讽刺。但她却不为所动。想必即使她意识到了，她的心也不会有所动摇吧。

「多久没和遥佳见面了呢。都长高了些呢？感觉变得很成熟了」

「……没变吧。话说您那么忙还待在这里没关系吗？」

「最近工作没那么忙了。因为刚好来这边，又有时间吃午饭，所以就想和遥佳一起吃个饭」

「我觉得把春翔也叫上会比较好」

「春翔的话，下次再一起吃吧？」

她随便搪塞了过去。因为如果把春翔也叫来的话，爸爸一定会知道的。

只想和我谈的事情。她把我叫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学校开心吗？」

她还是不会一开始就说正事。我喝了一口倒在玻璃杯里的水，准备回答她的问题。

「……还行吧。期末考试结束了，现在是暑假」

「还在参加演剧部吗？」

「嗯。那边虽然没那么正式，但也有出场的舞台，所以会去参加练习」

「这样。感觉你现在毕竟热衷于『电影』啊」

她好像突然切入了正题。

我并没有告诉她电影的事情。那就是爸爸或者春翔说的吗。

「……啊，果然是这样啊」

「？遥佳？」

「你是想说电影会传到网上，让我别干了对吧？知道我是你女儿的话工作会受到影响吗？但是我……」

「遥佳。稍微吃点吧？」

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摆上了盛着沙拉的盘子。

……我大概是紧张了。拿起叉子的手微微颤抖着，为了掩饰，我随便扎了点东西迅速送进了嘴里。

我不喜欢她的这一点。

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有意义，让人对一切都保持警惕。相反，我的每一个行动似乎都被她注意到了，令人窒息。

她和爸爸离婚之前还不是这个样子的。原本要温柔得多。

「我才不会说什么别再和你的朋友们一起拍电影了这种俗不可耐的话」

结果，她一边用餐，一边苦笑道。

「是吗……？」

「嗯。遥佳开心就好。话说那部『钢笔与烟花』，全部都是你们的自主制作吗？」

这句话让我感到意外。

她知道了我出演了电影，还特意提起那部作品的名字，不就说明她对我的活动感兴趣吗。

「嗯，算是吧……」

「导演是个女孩子吧？而且连拍摄和编辑的工作都完成了，真有实力啊。片尾只有四个人的名字，我都吓了一跳」

「是学妹。挺与众不同的……」

「意思是还是一年级？诶，在哪认识的？学校吗？」

然后，她就不停向我打听我和我周围人的事情。

每当我作出回答，她都会微微一笑。

和母亲很久没见过面的话……大概就会想聊这些话题吧。

平淡无奇的亲子之间的对话。这样的现状让我有些吃惊，而它也持续了一段时间。

而其中让她笑得最开心的那件事，也是我当时笑得最开心的一件事。

「呵呵……那个叫城原君的男生，就直接跳进河里了？为了雫酱？」

「我当时不在，所以没有亲眼看到。但他确实是个大笨蛋。在那之后我们迅速重新制作了『钢笔与烟花』，勉强赶上了时间」

「是高中生会做的事情呢。写剧本的那个也吃了一惊吧？」

「石田君对雫酱没什么抵抗力呢。明明棒球部也很忙，却做得很好」

不知不觉中，点的意大利面已经差不多都吃完了。

一直笑个不停的妈妈，好像皱纹多了一点呢。

每次在电视上看到她，我还以为她永远不会变老。

但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也加深了，脖子上也能看到淡淡的条纹。

比起以前，现在的语速也慢了很多。

……或许只有我眼里，「那个人」依旧是那个时候的样子吧。

「『拜拜幽灵』我也看到最后了」

看到最后了。这句话肯定包含着某种意图。

「……那个……」

她要对我说些什么。

不过，她的语气依旧平静。

「你还是哭不出来呢」

她的语气里并没有责备的意味。

硬要说的话，她像是在对我表示理解。

我什么也答不上来，僵在那里。但母亲却好像亲眼见证了似的，讲出了当时的场景——我与雫酱在幕后产生冲突的那件事。

「我当然知道了。那是遥佳想哭，却哭不出来的场景吧」

「…………」

「不管结果如何，遥佳你的话……肯定会很沮丧的吧。所以我才会在意起来」

真是个事事提前做准备的母亲啊。

那次合宿的时候，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克服。

但果然还是没哭出来。而且还让大家担心了，给大家添了麻烦。我真的很讨厌如此浅薄的自己。

老实说在我心底，也有想过能示弱的话，我多少也要说些泄气话的。

因为就算去调查去问人，也都无济于事。

在合宿的时候我给城原君说了，但现在想来也是白费功夫。

那之后雫酱他们也到过我家来关心我，可我偏要逞强，没有说出来。

所以果然——。

「遥佳也很痛苦呢」

听到这句话，我的身体猛地一震。

因为我总是在想，自己这辈子恐怕是都哭不出来了。

这句话很有穿透力，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尽量压低声音说道。

「妈妈也……经历过那种事情吗？」

妈妈好像稍微睁大了眼睛。

然后隔了一会儿，她回答道。

「有过类似的事情呢」

「是怎么克服的」

但她却没有告诉我详细。

「……感情的问题克服起来是很困难的。所以不要太勉强自己，要放松，要去享受表演」

就像是教导孩子的老师，她慢慢地这么说道。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妈妈轻轻地将看不见的手伸向了我的肩膀。

那么，或许我该触碰那只手，然后再努力一次。

「毕竟遥佳是不可能走上职业道路的吧？」

——不，不对。

我才意识到，我刚才感觉到的手，是一只冰冷的手。

「嗯？遥佳？我有说什么奇怪的话了吗？」

「奇怪……」

「时代变了，不是吗。现在个人也可以制作正宗的电影，还能发布在网上。只要你珍惜你的朋友们，就能把演戏作为爱好一直坚持下去」

「……爱好」

「所以不能哭什么的又不重要，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对吧？」

她的这句话并没有恶意。

但是，在家里和雫酱他们聊天的时候，我改变了想法。

我果然有想要成为的目标。所以我必须否定。

「我不想……只是兴趣」

「遥佳？」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透明文件夹。

——『Moondust·Production』

当写在文件上的事务所的名字露出来之事，妈妈的表情变了。

「……这是什么」

「我想……进这里」

不管怎么说，我一直在想今天可能会在某个时候告诉我的演员妈妈。

妈妈接过文件，审视似的看着。其中有些是我打算要签字的合同。但是她看文件的视线却绝对不柔和。

「被Moondust看中了吗？而且这个名片……是事业部的课长亲自给的么」

我点点头，因为确实如此。

妈妈一瞬间露出不满的表情，但随即又流畅地掩盖了下去。

「不当职业也是可以继续演戏的吧。可以一边上大学一边演戏，也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演戏」

「这我知道」

「对演艺圈感兴趣？那不当女演员也可以在里面活跃的吧。可以成为经纪人，也可以成为制片人」

「……不对」

「如果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我可以帮你找。遥佳和你爸一样脑子很聪明，所以肯定不管做什么都能大显身手……」

「我……想要当职业演员……！」

此时点心端了上来。

母亲按住太阳穴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她叫住服务生，拿了个烟灰缸。接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小纸盒。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妈抽烟。

「妈妈，你抽烟的吗……？」

「……已经很久没有抽了……」

但母亲现在却吸了起来，而且手势很熟练。

那其中一定有着我所不知道的母亲的故事。

她朝我的相反方向深深地吐出一口烟之后。

就把还很长的烟压在了烟灰缸里。明明才只抽了几口，都还没有抽完。

「我不会说什么狠话。但你绝对不要那么做」

我感觉到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压力一般的东西突然暴露了出来。

「居然说绝对……」

「为什么现在才那么想？遥佳你肯定不是第一次被演艺公司看中吧？」

「确实是那样，但没想到『Moondust』居然也会……」

「因为是大公司所以兴奋了？」

「不是……话说我从小就想成为职业演员了……这妈妈你也是知道的吧！？只是爸爸很忙，春翔也还小！但爸爸他认真考虑之后，告诉我去和那个人谈谈。我也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嗯哼。那件事你爸也知道了啊」

妈妈的表情变得判若两人。

她的面部表情纹丝不动。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也抿成了一条细线。

只是因为爸爸允许我进入职业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平静的愤怒,每当妈妈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有炽热的东西进入到了我的身体里。

「想成为职业是小孩子时候的事情吧。都高中生了还把那种事挂在嘴边……不就是活回去了吗」

「我是一直那么想的。所以才会一直练习，初中的时候也获了奖……」

「那和你朋友们的电影制作怎么办？要专心演艺活动，所以到此结束？」

「那边……也会继续。我会和负责人商量，我自己也会努力的……」

「那个人会那么说是因为你还是个在迷茫的小孩子。你也应该能明白了吧，一旦开展正式的职业活动，就很难做到那一点了」

我虽然也明白，却还是强压着不去想。

果然是自己内心感到焦虑了吗。妈妈一眼就看穿了我。

「总之，你不要把它当成是社团活动的延续。在你这样年纪的人看来那或许是个光彩夺目的世界，然后感到了莫名的憧憬，但再怎么说那里也是一个有些特殊的地方……」

「不是或许……我是真的想认真追求更高的目标……」

「……『认真』？哭都不会的演员，说什么认真？」

这句话刺痛了我的内心深处。

「尽管……如此……」

「那假如人家要你『在这里哭出来』。结果你却『我果然哭不出来』的话，要怎么办？」

「那个……」

这我知道。职业的世界的话会和很多人和金钱扯上关系，肯定不会允许我反复重拍。

就和合宿的时候观光协会的人要求我的那样，今后突然被要求临时加戏是很正常的事。

「……我会努力以后能哭出来的……」

「是吗。那是什么时候？具体日期有吗？」

「不，不是。那不是现在就能决定的事情……」

我害怕自己哭不出来，态度变得暧昧不清，结果在脑海中就浮现起了未来自己在现场狼狈不堪的可怜样子。

母亲一直保持沉默。

明明是我先开口的，可接下会被她说些什么呢。现在的我满脑子都是这些事。

于是妈妈喝光了杯子里剩下不多的水，这样问我。

「呐。遥佳你真的有好好考虑过，有必要把演戏当成工作吗？」

「诶……？不是，我也只有那个了……」

「你是有了什么偏见吧？明明应该还有被动选择，你却一直那么想」

「没那回事，我打心底喜欢演戏……」

仿佛被看穿那是谎言一般，我感受到了母亲冷冷的视线。

在合宿的那天。我为自己感到羞愧，但同时也感到了恐惧。

如果，那是导演或者客户坚决要求「要哭」的场景的话。

——我第一次对表演这件事感到了恐惧。

如果成为演员，就只能当演员了。这和普通的工作不太一样。

要是我的演技不能发挥作用，我还能剩下什么呢。

所以我才会对演艺公司的邀请产生了犹豫。我突然没了自信，自己真的能一直做一名演员吗。

但雫酱和城原君来过我家之后，我稍微拿回了一点自信。

所以我必须要反驳我的母亲。因为有他们俩在背后支持我。

「……知道了」

「遥佳？」

「我拼了命……也会哭出来的。需要期限？那就现在定好。到什么时候？下周？还是职业的话明天就需要哭出来？」

「遥佳，不是。听我说」

「我知道。你是想说我的觉悟不够吧？我会尽力给你证明的。我一定要……」

「听我说」

母亲的语气很强硬。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移开了视线。

然后似乎是把什么东西从内心深处掏了出来。

「其实我从来就没有想过遥佳你适合当演员」

我的头好像突然被重物击中了。

没有疼痛，也没有留学，但还是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缓缓流了出来。

好热。……大脑里，身体里，黏糊糊的，好热。

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那绝对是我听错了，所以又问了一遍。

「……你刚刚说什么……？」

「那我再说一遍？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你适合当演员」

就好像是一个装有许多弹珠的篮子被全部打翻了一般。

搞不懂。……什么情况。

「什……诶……那……以前对我的表演赞不绝口都是骗人的吗！？你还来看我的舞台表演……」

「遥佳作为『兴趣』而表演的话，我是相当欢迎。当然如果你长大了，也出于『兴趣』而『开心地』表演的话，我也会更加想看。因为我喜欢你的表演」

「那……为什么！意思是我完全不适合职业的道路！？意思是只要能哭就好了！？」

结果她发出一声长叹。就像是在和一只语言不通的动物打交道一般。

「演技『优秀』不代表『适合』职业这条路」

「什……」

「你并不『适合』」

瞬间。

景色扭曲。像是发出了什么东西变形了的声音。

我立刻感到了一阵强烈的耳鸣。身体好像一下子被压扁，好恶心。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真想现在就大声喊出来。

「所以我希望遥佳可以重新考虑一下……」

尽管如此。

我果然还是在逞强。

「…………把那种人的」

「遥佳？」

「把那种人的……鼻子打断的话……肯定会很爽吧……！」

我不知道这顿饭要花多少钱。

但还是把觉得足够了的钞票往桌子上一摔，站起身来。

因为我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再和那个人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了。

「等等！等等！遥佳！回来！话还没……」

我跑了起来。

很多人都看着我，都觉得很奇怪。但这种事无关紧要。走出电梯后，我全力地向车站跑去。

我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刚经过检票机就一下子瘫倒在地。

身体像火烧一样炙热。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我捂住胸口。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

母亲称赞我最喜欢的表演的时候。

各种感情发泄了一通之后，「悲伤」终于来了。

但果然，我还是没有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