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我戴着汗水淋漓的头套,嘴里念念有词。热死我了。
饭店的套房。一台前所未见的奢华暖炉在我旁边发热,害得我这么凄惨。
我在关灯的房间里,一个人活像培根般被慢慢煎熟。
停电在莫斯科是常有之事。是下雪害的。电线有时会承受不住雪的重量。
我常常在想,人生什么的就跟工作一样。
但是,这个不一样。这是他们的工作,也是我的工作。
我很想把手指伸进头套空隙搔搔脸颊。但我硬是忍住。
总觉得一切好像都是在白费工夫。但是,白费工夫就表示有余力。有余力就表示安心。
一个呆站在房间正中央的人,与一个蹲在暖炉旁边的人。
我不知道夜视镜中的红外线热成像会怎么区分这两者。
但是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白费工夫的积少成多维系着我的性命。
──至少,以往是如此。
只能尽力而为了。还是一样没长进。
「……啧。」
听见的脚步声有七人。这数字很不妙,不吉利也要有个限度。
只要是「清理人」都知道,七是突击队的基本战斗单位。
就算十五岁的小鬼不知道,二十四岁的丹尼拉•库拉金当然有这个常识。
脚步声当中五双沉重,两双轻盈。虽然讨厌,但看来状况还不到最糟的地步。
比起一整个生化士兵分队,包含生肉好歹还轻松一点。目前还能这么说。
不久,脚步声在房门前整齐地停下。我吸一口气,重新握好枪把。
我举起老旧的冲锋枪──已经成为身体一部分的枪枝,将枪口对准了房门。
门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来吧,屋里可没有陷阱。
铰链打开一条缝。房门缓缓开启,露出一条门缝。从中能够看见白色的防弹衣和形似骷髅的头盔。
「该死!还真的是特种部队!」
我扣紧扳机,让冲锋枪像水管洒水般吐出穿甲弹。
波波沙(杀啊),波波沙(杀啊),波波沙(杀啊)。点到为止,不伤和气。
「唔哇!」
「呃啊!」
黑暗中火花迸散,传出惨叫。我看见其中一人的防弹衣喷出了润滑油。
然后一颗金属蛋从那家伙的手里落下,发出尖锐的噗咻声。
「『清理人』!」
「该死!」
我明明没那余力却还不忘口吐恶言,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当然是往窗户跑。
「快啊快啊快啊!」
背后伴随着轰然巨响,红色火光张牙舞爪地杀向我。
是AO─63双管突击步枪(阿巴坎)撒出的重金属子弹。
正常人用起那种怪物枪械的话手臂会被后座力轰掉,但生化士兵另当别论。
高级家具或暖炉被撕碎成我熟悉的模样,我忙着踹破窗户。
没笨到先上锁。轻松得很。
「永别啦,诸位同志!」
下个瞬间,滚落在长毛地毯上的手榴弹(RGD-5)炸开,我跳进了莫斯科的黑夜。
空气冰冷得像一把利刃。穿着开洞的防弹衣感受特别深刻。
(插图010)
──得拜托她帮我缝一缝了。
不过,要拜托丝塔西娅做这件事恐怕有点难度。
毕竟丝塔西娅生起气来,那可是比特种部队还可怕。
◆
「丹纳…………丹纳?」
最享受的清醒时刻,不知为何总是让人想再多睡一会儿。
白细且柔嫩的手臂,轻抚我的身体。
就像在对待一个陶瓷娃娃,我温柔地握住她修长的手腕。
我一边小心注意着别把它折断,一边想把她就这样拖进被窝里──……
「丹纳,不可以喔。已经天亮了。」
丝塔西娅轻声笑着,手指跟我稍微交缠后,就像猫儿那样溜掉。
我死心地撑开眼皮,从我与她的体温犹存的床上坐起来。
柔软的地毯和高档的床,还有遮住窗户的窗帘,全都跟过去的集合住宅有着天差地别。
只有三样东西没变。就是我与她,以及那个小小的茶炊。
「早晨每天都会到来啊,就跟中午送到的牛奶一样。哪有什么稀奇的。」
「是吗?可是每天就只能看到一次朝阳呀。你不觉得弥足珍贵吗?」
丝塔西娅总是说得对。从来没说错过任何一次。
身上裹着跟雪白肌肤一样洁白的床单,丝塔西娅微笑着拉开窗帘。
朝阳穿透淡铅灰色的云层与透明的窗户,照得丝塔西娅的银发闪闪发亮。
过去那个瘦巴巴的少女依然保有昔日的面貌与纤柔,如今已成了美丽的女神。
现在能够摸到一堆骨头的部位,只剩下侧腹而已。
用粗糙手指摸摸肋骨会让她像小猫一样扭动,但就连这么做都会让我内疚。
不过──话又说回来,美丽的女神啊。连我都对自己陈腐的形容方式感到难过。就没有其他更好的说法了吗?
「那个叫什么来着……就是天鹅变成美女的那个。很有名……以前你演过……」
「《天鹅湖》?」丝塔西娅打了岔。「十六岁那次?」
「就是那个。」我点了点头。「你那次演得真美。」
「谢啦。」
丝塔西娅嫣然一笑,然后用起舞般的脚步走向茶炊。
那动作看起来比平时更轻快愉悦,希望是因为我的一句话使然。
她什么都演得来。芭蕾也行,歌剧也会,总之我不太懂的东西,全都难不倒她。
虽然我没一样看得懂,但唯一能确定的是丝塔西娅无人能比。
她摇晃着既小巧又丰腴的极致嫩臀,拿起了茶叶罐。
「喝茶就好吗?」
「好……唉,丝塔西娅。」
「什么事?」
可爱的小屁股缩回去,换成可爱的脸蛋露出来。
我花上好几秒盯着她看之后,尽可能若无其事地说道:
「早安,丝塔西娅。」
「嗯,早安,丹纳!」
我的最爱是罗宋汤,但也不排斥喝红茶。
荷包蛋与吐司。再配上布利尼煎饼与蜂蜜就没话说了。
不管是什么,丝塔西娅做的早餐都不会难吃。
我坐到餐桌旁花时间慢慢享用早餐,丝塔西娅笑吟吟地看着我吃。
然后她朝我探出身子问道:
「丹纳,你没有在硬撑吧?」
我吸吮汤匙上的果酱后,喝一口红茶,歪了歪头。
「如果没能让你满足,那就是我不够努力了。」
「笨蛋。」
她像是准备接吻那样噘起了嘴唇。
「不可以喔,丹纳是血肉之躯。与其在我身上花钱,不如去做机械化手术──……」
嗯。我靠在丝塔西娅房间里豪华椅子的椅背上,检查它的状态。
我怎么想都不认为它能承受得住生化士兵的重量。
不,也许生化士兵来的时候会搬出专用椅子。
但就算是这样,生化士兵压在丝塔西娅纤瘦的身子上,仍然不是看了会愉快的光景。
「没关系啦,我比较喜欢当生肉。」
我如此说完,端起杯子吸掉洒在碟子里的茶。
「案子我也都有在挑选,别担心啦。」
「你又这样说了。你都在做危险的工作,我可是知道的唷?」
「没办法啊,『清理人』这行本来就有危险。」
丝塔西娅不会将手指穿过杯把,所以连修过的指甲前端的动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静悄悄地把茶杯放回碟子。我笑了。
「但我都是从值得信赖的途径接案。没事啦。」
「你是说玛丽亚吧?」
呼唤这个名字时,丝塔西娅的表情与语气会增加两成的柔和。
玛丽亚、诺拉、瓦列里。语气与神情,都跟呼唤我的时候不同。
但是让丝塔西娅来说的话,我在讲到他们的名字时似乎也跟平常有所不同。
有吗?我没有自觉。不过当时丝塔西娅露出的表情我一样喜欢。
「不可以给她惹太多麻烦唷。」
「知道啦。」
……你真是的。丝塔西娅鼓起脸颊。别担心,我明白。
我发出声音放下茶杯──要怎么放才能不发出声音?──站了起来。
茶喝完了,时间就差不多了。无论有多留恋,我非走不可。
我拿起托卡列夫,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
当我开始穿起摺得整整齐齐的防弹衣时,丝塔西娅的身体贴了上来。
指尖探进防弹衣开的洞里,温柔地搔着我的腋下。
「等过一阵子,你一定要再来喔。我等你。」
「好。」
「你如果受伤,我可是会生气的唷。」
耍嘴皮子说着我好怕的嘴,被柔嫩的嘴唇堵住。
「嗯……呼……唔……」
我扶着稍稍踮起脚尖的丝塔西娅的腰,她的纤腰顿时抖动了一下。
哈呼,哈呼。可爱的她一边拼命换气,手臂一边环住我的脖子。
咕啾咕啾的水声搔弄着耳朵。湿润的舌尖。甜蜜的唾液。麻痹神经般的果酱滋味。
直到我关上房门走到走廊时,嘴里仍然飘荡着一丝红茶香。
◆
我走进格栅电梯投入硬币,前往一楼。
电梯这玩意永远是脏兮兮的,而且总是故障,满是涂鸦与贴纸。
但丝塔西娅居住的这栋三十四层楼摩天大厦,跟那些地方可不一样。
在这城市里,没有人敢对盖在莫斯科河畔的「七姊妹」么女乱来。
在她的怀里,就连电梯下楼的时间都是如此地优雅而令人雀跃。
就我判断,秘诀必定在于征收作为代步费的硬币。
愿意付钱搭这玩意的人不会弄脏电梯。付不起的人请走楼梯。
我一边品味着红茶的芬芳,一边踏出随着悦耳铃声开启的电梯门。
「哦,你总算是出来啦,丹尼拉•库拉金。」
「……糟透了。」
然后,伫立门外的小老太婆把我拦了下来。
「真是,看看你这副邋遢的德性,丹尼拉•库拉金。」
在绘有壁画的天花板──好像叫做湿壁画──底下,老太婆在奢华的石造门厅对我露出獠牙。
老太婆把一头灰发扎得又高又紧,好像想用这种方式拉平皱纹似的。
明明整个人瘦得像朽木,眼睛却像鹰鹫般散发强光瞪着我。
「头发乱七八糟、防弹衣、灰头土脸、一身泥土、军用长靴,还拎着一把玩具。」
枯枝般的手指伸出来,接连着在我头上、肩膀与腿上东戳西戳。
「皮斯孔夫人,我……」
「别跟我找借口。」
皮斯孔夫人听都不听就打断我的借口,那鹰勾鼻哼了一声。
搭配起总是穿着的黑色礼服,我觉得她就像个巫婆。
再戴顶帽子就完美了。我看平常一定都藏在家里。
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皮斯孔夫人。
丝塔西娅说她很有母性。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假如真的是这样,那全世界的孩子铁定一出生就活在恐惧里。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来见谁的啊?」
尖锐刺耳的嗓音,简直像是在敲打钢筋。
明明比我矮一个头,不知为何却用高高在上的眼光瞪我。
有一次──满久以前了──我鼓起勇气,问她能不能改改。
皮斯孔夫人却用鼻子哼着说:「我天生如此。」
我想她的爸妈(如果有的话!)心脏铁定特别强健。
「她可不是人尽可夫的妓女。那孩子是一流的女演员,我有说错吗?」
「没有。」
「是随便一个混混配得上的女人吗?你说说看。」
「不是。」
「知道的话,就穿得有点人样再过来。这关乎皮斯孔剧团的格调。」
「……只要有丝塔西娅在,评价应该坏不到哪去吧。」
「我就是在说丝塔西娅她太纵容你了。」
我一边诅咒自己祸从口出,一边像是被巫婆瞪视般无法动弹。
与其这样,我宁可被生化士兵的红外线视野盯上。
「真是,实在拿那孩子没办法。难道不知道纵容男人不会有好下场吗?」
皮斯孔夫人还在唠唠叨叨念念有词,愈说愈气,像是要刺穿我般狠瞪着我。
「丑话说在前头,像你这种『一流的「清理人」』可是不值一文的。」
──你要是敢敲诈那孩子,后果自己清楚吧?
我没蠢到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回答就一个字。
「是。」
当然了。听我毫不迟疑地这么回答,夫人优雅地朝我伸出了手掌。
这代表说教结束。我安心地呼出一口气,从防弹衣的口袋拿出信封。
然后数了几张没有半点皱褶,纸面平整的钞票。没问题。
「请收下。」
「很好。」
她用依然优雅的手势收下卢布纸钞,仔细收好。
我从来没看过皮斯孔夫人作出数钱这种粗俗的行为。
「看你每次都乖乖带钱过来,总是让我大吃一惊。」
「有人敢不带钱来见丝塔西娅吗?」我扬起一边眉毛。「真不敢相信。」
「是啊。你则是傻到让我不敢相信,丹尼拉•库拉金。」
「……啧。」
看到皮斯孔夫人咧嘴一笑,我把嘴巴弯成了ㄟ字型。
让皮斯孔夫人来说的话,这话似乎是在称赞我。
但我看没哪个莫斯科人会把这位年老女士的称赞当真。
──喔,不,是有一个。
若是被这位皮斯孔剧团的女团长称赞,丝塔西娅可是会乐翻天的。
「……那真是谢了。」
到头来我还是没能继续呕气下去,我粗暴的语气让皮斯孔夫人用鼻子哼了一声:
「别老是晚上来,下次找时间来看白天的舞台!」
我几乎是被赶出了入口大厅,来到外头。
刺骨的冷空气,让我拉起了防弹衣的领子。
──都是莫斯科河害的。
流过眼前的湛蓝水流,会赋予吹过河面的风冻人的冰冷。
事实上,大概要到「老师」那种水准才能称得上一流吧。
女性「清理人」。真面目不明。有传闻说是孤儿出身。
没有人跟她打近身战能取胜。就跟魔女之家的怪物(芭芭雅嘎)一样。
我呼着冰冻的气息快步前行,同时按照每回造访这里的习惯,抬头仰望。
电子看板数着距离二一六○莫斯科奥运还有几天。这我没兴趣,只是看到而已。
我关心的是比它更大,对我以外的每一个人投以微笑的莫斯科第一美女的看板。
「胡说八道,是世界第一才对。」
我愿意亲吻全莫斯科每一幅皮斯孔剧团的海报与看板。
「清理人」能为莫斯科小姐做的,顶多也就这样了吧。
再来,就看能不能带钱过来了。
◆
在莫斯科的上午,往切尔基佐沃市场前进的路上。
我突然心血来潮,顺道去了趟超级市场。
店内呈现枯燥无味的黑、白与灰色。货架空空如也,但客人却不少。
想必是因为牛奶或乳制品就快送到了吧。店里从小孩到女士,人潮汹涌。
穿防弹衣的我引来了少数刺人的视线,但我不以为意,到柜台排队。
等了一会儿就轮到我了。
「下一个!」
派头十足的职业妇女──身穿白色制服的店员不带笑容,凶巴巴地看着我。
「凝乳糖一盒,还要医生香肠。四百克。」
「五十戈比。」
「拿去。」
我用硬币换得了收据。
我拿着收据,接着去卖场排队。每个人都一手拿着收据排队等候。
「下一个!」
「凝乳糖一盒,还要医生香肠。四百克。」
「收据。」
「拿去。」
我用一张纸条,换得店员帮我把这两件商品塞进纸袋。
无论是巧克力包起司的凝乳糖,还是淀粉含量高的香肠(医生香肠),都还算不坏。
就从不用去黑市也能买到的观点来看,甚至可以说是好货。
这是因为黑市──切尔基佐沃市场虽然什么都有,但售后概不负责。
招待东欧诸国观光客的一栋栋饭店附近,游乐园倒闭拆除后的空地变成了艺术市集。
在这莫斯科最大市集的旁边,黑影般林立的马口铁与镀锌铁形成了巨大的商店街。
这里就是切尔基佐沃黑市。是我离开超市后的下一个目的地。
「这里买得到花花公子!星条旗的超级士兵(Supersoldier)金发美女!」
「小野仙台的新游戏!无论是军方开发还是四格骨牌都落伍了!游戏就要玩日本的!」
「来买可乐喔,可乐!不是朱可夫可乐,是黑的!品质纯正,不含添加物!」
「新歌肋骨唱片!来自当地的摇滚乐,限定图案只有十张!」
从刻在废弃X光胶片上的唱片,播出沙沙作响的甜腻歌声。
虽然没丝塔西娅来得有魅力,但也算是迷人的歌声。好像是个叫爵士还是什么的女人。
我不知道歌词唱的是什么,但有种标准的帝国主义味道,我还不讨厌。
摊贩林立,一群可疑人物──我也差不多──发出欢呼,对违禁品深深着迷。
在这里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中间没有收据介入的余地。也没有政府公关。
走私品、非法制造、秘密出版物(萨密兹达)、盗版。先不管东西真假,这里要什么有什么。
拥挤不堪的人群体味、食物、油污与铁锈混杂而成的空气,很快就吞没了我。
「哎哟,抱歉啦,同志!」
「省省吧。」
马上有个小鬼伸手想抢我夹在腋下的纸袋,我毫不犹豫往那只小腿的正面踢上一脚。
可能是因为长靴里加装了铁板的关系,那小鬼哀号着摔倒在地,但没踢断骨头已经算我好心了。
要偷东西也该做得再漂亮点,而且既然会对我出手就表示跟我不认识。
──这没什么,这点小挫折对方也早就习以为常了。
碰到这点挫折就哇哇大叫的家伙,活不到那个年纪。更不可能活到二十四岁。
穿过这样杂乱无章的人丛,就来到了我的目的地。
一个小型咖啡摊。
锅子加入咖啡粉慢慢煮出的香味轻柔地飘散。
一个黑色长发女孩,微带忧郁地啜饮着这样煮出来的泥水般液体。
穿在身上的淘汰军装土气到不行,但也有女生穿起来好看。
例如这个有着雪白肌肤、冰冷眼眸与刺人视线,宛如暴风雪的她。
严拒所有男人搭讪的匕首般目光忽地转向了我。
「……来得真慢啊,丹尼拉•库拉金同志。你迟到了。」
「不好意思,同志。我去吃饭了。」
「是去让人家煮饭给你吃才对吧?」
一如期待地成长得亭亭玉立的──我年方十九岁的妹妹玛丽亚,忿忿地啐了一声。
「……啧。无赖。」
真是的,我妹妹什么时候养成咋舌这种粗俗习惯的?
我耸耸肩,从纸袋里抓出凝乳糖丢给了玛丽亚。
她在胸前接住它,像个拿到糖果的五岁小女孩那样睁圆了眼睛。
然后匆匆收起盒子,随即眯着眼睛对我噘起嘴唇。
「……我可不会被这点小招数收买喔,丹纳哥。」
「只是顺便啦。你就乖乖收下吧。」
我如此说完,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的老先生点了咖啡。
用硬币换到的液体,真的就像是倒在杯子里的泥水。
玛丽亚啜饮这种令人胸闷的玩意,竟然都不用加牛奶或砂糖。
我一边对于嘴里的红茶甜味消失感到遗憾,一边喝了口苦味汁液。
「……所以呢?」
「好吧,不计较了。」但她可不会被我骗倒。「这次的工作是护卫任务。」
(插图011)
「护卫是吧。」
「……有问题吗?」
「没有,只是觉得这次的工作真正经。」
比起干掉准备去见女人的伊凡,这种工作正经太多了。
玛丽亚注视我良久,最后抖着睫毛呼出一口气。
然后打开包包,把爱用的行动终端「电子MK一七○」放在掌上。
小小的液晶萤幕旁边,有个彷佛只能用指尖去按的小小键盘。
看在我眼里,它就像个用一堆电缆连接的计算器。
实际上,好像也真的是计算器没错。只不过最大的差异是它是以程式运作。
玛丽亚把一个卷线伸长的电话话筒,装到已经连接好的声耦合器上。
她之所以成为这个咖啡摊的常客,想必是因为老板拥有电话。
我甚至怀疑老板的本行其实是电话出租。咖啡的味道就是证据。
一阵拨号声之后,是宛如尖锐哨声的连线音效。玛丽亚优美的手指敲打着键盘。
过了一会儿,电传打字机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开始运转,吐出了打字纸。
玛丽亚用一流打字员会有的动作,优雅地撕下一公尺的长度。
「拿去。」
「好。」
我虽然没念过书,但自认也教过玛丽亚学习,然而妹妹现在比我懂得多了。
玛丽亚做的这些事情,老实讲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玛丽亚说这叫远端演算。用西方的说法就是远程资料处理。
从小我就知道,这孩子很喜欢搞机械玩意。
当她把那些机械搬进房间时,我还天真地为她高兴。
因为那样她就有谋生手段了。这么一来最起码不会饿死。
但我想都没想到,妹妹弄来弄去的玩具,竟然会是终端机。
如今,她的房间已经被映像管与终端机所淹没。
而少了她这个够格的「电信技师」,我的工作也会增加不少难度。
毕竟近年来「清理人」这一行也渐渐转为在电脑上接案或仲介了。
坦白讲我不是很希望她走这行──但好吧,其实我也觉得算了。
最起码比拿着枪枝跑来跑去安全多了,况且这也是了不起的正当行业。
如果我是论斤卖的,「暴雪」就是独一无二的人才。
──不过当初没叫她打扫房间真是失策。
「所以,委托人的背景呢?」
「是『机关』的人。」
国家安全委员会(KGB)。那些黑衣人。我勉强藏起一脸的厌烦。
「比起调动制服组,雇用你比较省钱。」
KGB──机关,国家安全委员会,换言之就是秘密警察。
先不论十五岁的丹尼拉•库拉金是怎样,二十四岁的丹尼拉•库拉金当然知道他们。
「我们是玩具店隔壁大楼的人」这句话,是用来管教小孩的芭芭雅嘎。
你再不乖,可怕的魔女就会叫恐怖的怪物来抓你喔。
魔女之家的怪物。那是幻想出来的怪物,并非真有其人。不可能是真的。
但是「机关」就是真有其人了。
不过东西两国已经对抗了两百年之久,近年来依然如此。
有鉴于当前局势,大家会以为KGB的各位大爷想必是呼风唤雨,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是因为我们伟大的祖国苏维埃联邦,还有另一个情报机构。
也就是军队总参谋部情报总局──「水族馆」GRU。
一群聚集于玻璃墙大楼的军方菁英分子,坐拥最强特种部队斯佩茨纳兹。
当然了,管辖范围与KGB不同。而苏维埃政府预算有限。
两者便有如恐怖的双头猎犬,为了抢一个狗食碗而想咬死另一颗头。
有个这么说过的「清理人」试图同时拉拢两颗头,结果立刻被撕成两半。
「报酬呢?」
玛丽亚默默竖起一根手指。一捆卢布钞票。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流「清理人」该领的报酬价码。
「老师」听到这个价格会接吗?我没见过她,不可能会知道。
但是,这对我来说是一大笔钱。金额值得我卖命。
对其他人来说是怎样就不知道了。
「『机关』竟然也开始用起了『清理人』,可见预算是真的很吃紧。」
「哪有可能,充足得很。」
玛丽亚微微冷笑,摇了摇头。
「所以才有钱请得起『清理人』。」
「原来如此。」
我一边倾听名叫爵士的女人甜腻的歌声,一边扫视电报内容。
护卫对象是女人。不是传真电报所以没有照片。二十九岁。叶莲娜•立花。
「立花?丽华?」
「立花。」玛丽亚补充了。「据说是日裔。」
「是喔……」
日本。比西伯利亚铁路的终点站更远,海洋对面的岛国。
我只知道那里有个地方叫千叶,是机械化手术的圣地。
保坂的小野仙台,丰田与本田,还有索尼与联络都是日本企业。
再来就是日本黑道会派出培养的复制人忍者当成杀手锏,就知道这些了。
所以比起这些,电报上的一段文字对我来说更重要。
「财务人民委员会议员──……真的假的?」
「是真的。」
对着瞪大双眼的「哥哥」,玛丽亚毫不留情地吹来一场暴风雪。
「又不是政治局人员,不用那么担心。」
「那可真是太好了。」
「是啊。」
酸她都没用。妹妹优雅地眯起眼睛品味咖啡。
──明明她现在再也不会拉扯我的袖子了。
没办法,我对她这种表情就是没辙。
「好吧,我干。劳动光荣嘛。」
但话又说回来,一个议员要针对预算进行事前视察,竟然只有一个「清理人」当护卫。
──是没有危险,还是被杀了也无所谓?
我一边阅读电报,一边左右摇了摇头。
为了自己好,那些内幕还是少想为妙。就算问出了什么,要做的事还是一样。
「哎,总之尽力而为喽。」
我仔细摺好电报,收进防弹衣内侧。
周围的行人还是一样吵杂,谁也不会关注在街角喝咖啡的兄妹。
这种地方反而适合进行密谈。玛丽亚真是愈长大愈聪明了。
我用胃不舒服作为代价,喝光了马口铁杯里剩下的泥水。
「对了。」
忽然间,玛丽亚大声说着。要假装成临时想到,这种讲话方式也太笨拙了。
「你还在用旧型啊。是不是该跟『女修士』另外订一把武器了?」
「我不喜欢卡拉希尼柯夫啦。」
我笑着开口。表达关心的方式真是笨拙。那应该是我负责的工作才对。
「玛丽亚才是好歹带把枪吧。一个大美人在外头被奇怪的男人缠上我可救不了你。」
「……啧。不用哥啰嗦。真要追究的话,应该怪丹纳哥不该迟到吧。」
「把那个坏习惯改掉啦。」
「不要。」
我取笑一顿僵着脸咋舌的妹妹后,在她还没开始呕气之前,想起手上的纸袋。
「啊,喔,对了。」
好吧──……诺拉就算了。我可还没接受那家伙赚零用钱的方式。
「这个帮我拿给瓦列里。买给他的。」
「……好。」
玛丽亚乖乖接过了装香肠的袋子。「还有──」我补充一句。
「跟瓦列里说一声,叫他空点时间出来。」
「好啊,只是……」
玛丽亚再次乖乖点头,但稍显困惑地偏了偏头。
「哥,你回家时自己跟他说不就好了?」
「说什么傻话。」
我笑了。
「那岂不是搞得像在贿赂弟妹一样?」
◆
我们的家还是在原来的地方。
掀起铁盖就能钻进去的地窖。有热水管经过的人孔井。
但后来过了这几年,生活并不是毫无改善。
家里装了发电机,也凑齐了家具。电灯与暖气也都一应俱全。
除了位于地下之外,有时我觉得它也算得上一间豪宅。
不过我一直都很清楚,这种水准的住家一点也不稀奇。
尤其是从丝塔西娅的住处回来时,感受更是深刻。
不识时务的「清理人」死得早。识时务的「清理人」晚一点才会死。
想把结局延后的话,行事就给我小心点,丹尼拉•库拉金。
「什么嘛,大家都还没回来喔?」
我摸黑找到后来装的开关,啪一声往上扳把灯打开,还是没听到半点声响或问候。
我脱下防弹衣丢在沙发上,把托卡列夫塞进裤腰后走向冰箱。
对,就是冰箱。奢侈品。因为大多数的东西都只要丢进储藏库就不会坏。
买得起必须特地放进冰箱的食品,让人感觉相当愉快。
我一手拿出冰箱里的三角牛奶,另一只手同时抓着电报与莫斯科地图。
然后一屁股坐进弹簧没外露的沙发,瞪着文件与地图。
──护卫,是吧。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从接吻、嘴巴、前面、后面开始。就跟丝塔西娅一样。
所以我也知道凡事要照顺序来。这叫事前准备。
至少我知道,最起码得把立花女士的移动路线记在脑子里。
我一面看着地图,一面没规矩地──没人教过我──正想咬开三角包装时……
「喵呜~♪」
一只从旁无声伸出的指甲在三角包装上戳了个洞。
我啐了一声。
「喂,诺拉。跟你说了别把那当玩具。小心走霉运。」
「安啦,安啦。是说丹纳哥哥,这是你的新案子吗?」
留着黑色短发的诺拉咯咯地笑着,边说边爬上沙发。
猫一样的动作,猫儿似的表情。就从成长得一如那家伙的期待来说,她也一样。
黑色皮夹克与同样是黑色的牛仔裤。裤子十分贴身,看起来有点太紧了。
之前我问她尺寸是不是太小了点,还被她取笑说这叫时尚。
这个妹妹现在先是窝在我旁边取暖,接着又突然把身体凑过来。
「唉,要不要我帮你呀!」
诺拉的眼眸闪烁着铬金属的暗淡光辉,指甲从她的指尖刺了出来。
看到妹妹这副多段剃刀般的凶恶模样,我短促地啐了一声。只送给她一句话:
「不准。」
「为什么──!」
尖锐刺耳的抗议叫声,就好像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
我一边被跟枪声没两样的嗡嗡巨响弄得皱起脸孔,一边从诺拉戳出的洞啜饮牛奶。
「……你又瞒着我去赚零用钱了,对吧?」
──不是跟你说了不准吗?
应该说别说赚零用钱,无论是她那指甲还是眼睛,我都从来没同意过。
被我凶巴巴地一瞪,诺拉「呜!」呻吟一声后,浑身炸毛开始反击。
「丹纳哥哥是小气鬼!」
「才不小气。」
「我要去跟丝塔西娅姊姊告状,让她骂你!」
「好啊,去说啊。到时候被训的是你。」
「哼!」
看到我完全不理她只顾着看地图,诺拉似乎开始闹别扭了。
生气到最后身体一滑,跳下了刚刚才跳上来的沙发。
「我去找『医师』玩!」
「别给人家添太多麻烦喔。」
「我才不像丹纳哥哥呢──!」
我对着背后的诺拉轻轻挥手,就听见她喊着:「我出门了!」
「好,祝你打猎没半点收获。」
「丹纳哥哥下地狱啦!」
听见人孔盖发出的金属声,我无声地笑了笑,继续专心看着地图。
要是诺拉认真起来,她那加速过的神经与电热式指甲,瞬间就能把我变成碎肉。
但我这辈子到死为止,都不用去操那个心。
◆
「哦,真高兴你来了,丹尼拉•库拉金同志!」
(插图012)
在办公室里微笑的立花议员,长得比我想像得漂亮多了。
我比较喜欢暗沉的金发,但黑发也不赖。不过立花议员的头发是栗色。
我一边觉得女人穿起西装也不难看,一边沉默地打量办公室。
──在我看来,就是统一规格或是典型的办公室。
话虽如此,其实我也只在电视上看过政治家或政府官员的房间。
室内装潢风格稳重。墙上挂着奖状与国旗等等,另有一张大到夸张的桌子。
这张L型办公桌上,叠放着好几台映像管显示器。
我每次看到玛丽亚的房间也总是在想,同时有四个画面又能怎样?
就算每个画面都显示不同的影像,一次也只能看一个画面。努力点也就两个吧。
在这些显示器旁边,高高堆起的文件──我们祖国事事跑文件──形成了一座山脉。
议员一边俐落地处理文件,一边仍保持着笑容。
劳工无论做不做事领的钱都一样。但是议员偷懒可是犯罪行为。
不想被开除就必须辛勤工作。劳动光荣啊,同志。
我在被蕾丝薄窗帘遮蔽的室内,望着白色尘埃在阳光中舞动。
「这种时候我是不是应该问『你要我做什么』?」
「我们就有话直说吧。」
也就是说她想直接进入正题。
我点点头,缓慢移步走向立花议员的办公桌。
「不用缴械?」
「当然不用。」
立花女士甜甜一笑。信任我吗?最好是。
「因为杀了我,对你也没有好处嘛。」
原来如此,还真的是信任我。我点了点头。这样比较好办事。
「我收钱保护你的安全。你如果捡回一命,就付钱给我。」
「好,就这么办。」
我与议员一团和气地开始研究细节。
财务人民委员会,又称为财政人民后勤委员会或是经济部。
简而言之,可以说是切分我们祖国预算大饼的重要部门。
至于部门里的立花议员占有多大的地位──……
──一句话,跟我无关。
没有国内护照的我,对我的祖国来说是不存在的人。
只不过就算有护照,我的祖国也是由中央委员会的众人来运作。
在人孔井长大的丹尼拉•库拉金恐怕无权置喙。
我能做的顶多也就是保护视察各地的议员安全了。
「那么,同志,今天要请你多多关照了。」
「好的,同志。我也要请您多关照。」
我用笑容回应微笑的立花女士,跟着她前往办公厅门口。
那里有一辆光泽性感亮丽的黑色公务车等着她。
利哈乔夫汽车厂(ZIL)制造的豪华轿车,内部空间宽敞舒适。
对一般民众来说就算已成旧款,ZIL的帕克德仿制车依然广受欢迎。
怎么说也是史达林同志喜爱的车款。生活在伟大祖国的民众无不热爱ZIL汽车。
再来只要能在全国各地都铺设马路就更棒了。
我绕着车子走了几圈以防万一,然后探头看看车子底下。
我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相关知识。只是在检查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例如奇怪的部分或是痕迹。也就是说车子只要不够干净漂亮,就是被动了手脚。
──只是就算车子是安全的,要是直接在马路上被炸飞也一样。
我花几分钟买到安心之后,准备走向驾驶座。
「啊,没关系。我来开车就好。」
立花女士甩着挂在手指上的钥匙如此说道。
潇洒地打开驾驶座车门把美臀滑进座位的动作,显得十分熟练。
「你没有雇用司机吗?」
「我很喜欢汽车,也喜欢自己开车。」
「那么,我坐副驾驶座。」
「好的好的。我会小心开车的。」
但愿如此。我没插嘴,只是坐进座位呼了一口气。
车门啪哒一声关上,引擎发出低吼开始发动。
似乎只有汽油的品质无从改善起,排放的废气臭味微微飘来。
「──……」
无法吸收所有路面粗糙碰撞的悬吊系统,哐当哐当地摇晃着车身。
我握着老旧的冲锋枪,从车窗密切注视左右与后方。
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她今天一天准备巡视的职场,以及移动路线。
我在脑中翻出刚才跟立花女士谈过熟记的清单,摊开来参照。
这份清单列出了工厂、官署、基地、公务员住宅以及其他诸多国营设施。
她说要巡视这些地点,确认人民有在正当从事劳动工作。
至于这对预算分配会发挥多重大的意义,我就不知道了。
我是觉得做这些视察也许根本没意义。
又不是只要认真工作就能增加预算作为嘉勉。
也就是说如果偷懒,就很有可能被扣减预算作为惩罚。
──原来如此。
我朝立花女士的黑眼睛瞥了一眼。是东洋血统吗?我不清楚。
我试着思考她为了在经济部往上爬,付出了多少努力。
她想必会用她那双细瘦的手臂,大刀阔斧地分配预算吧。
一定是军事之类的。我心想。那是最烧钱的部门,想必有很多地方必须删减。
当然会有人要她的命了。我如此心想。当然会有人想对她下手,当然会有攻击行动,当然会遭人暗杀吗?
我思考这样的她,只带上我一个护卫代表什么意义。
不派正规人员而是雇用论斤卖的「清理人」是什么原因?因为便宜?因为不需要戒备?
到底会不会有攻击行动?假如有,对手是谁?什么时候,在哪里?
「机关」的那些人士,究竟期待着什么样的结局?
──没什么好想的。
我只要领多少钱办多少事就好。
首先,恐怕也没时间让我整理这些想法。
因为莫斯科几乎没有所谓的塞车。
◆
没有攻击行动。
立花女士的稽查行程一路顺畅,她对各个设施的现况相当满意。
她严格检查运用状况,有劳工提醒她掉了卢布纸钞,她再捡起来。
我觉得大致上来说,都是在这伟大祖国常见的光景。
事实上,工作内容轻松得很。
只要默默跟着她到处走动,保持警惕就好。
从早到晚就做这个。我只需要做这么一天,但「机关」的人天天都要做。这点倒是由衷让我感到敬佩。
「哇,都这么晚了……」
哈哈笑着的立花女士结束最后一场视察滑进驾驶座时,时间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
在我这从来没有加班概念的祖国,这么做已不只是勤劳不懈,甚至有点近乎被虐嗜好。
「哎,这就叫做劳动光荣吧,同志。」
我耸耸肩坐进副驾驶座。不必要得柔软的座椅触感,也开始让我感到厌烦。
立花女士熟练地开车上路,我感觉似乎能体会她的心情。
这次的稽查,想必也不是从头到尾都由她决定和规划。
如果无论是目的地还是路线都是由别人决定,最起码会想由自己来开车吧。
「啊,不嫌弃的话请用手套箱里的东西。」
忽然间,她一边优雅地打方向盘,视线也没转向我就这么说。
由于她说:「那个请你。」我便打开看看,发现里面塞了个纸袋。
拿出来一看,上面有着最近登陆国内的西方诸国速食店那图案生动的商标。
不过是吃个饭,却得花卢布纸钞才吃得起这高级玩意。而且还是随便都得排队几小时的名店。
纸袋里装了两个包在包装纸里的汉堡。我拿出其中一个。
「呵呵,不要说出去喔。」
「这样好吗?」
「就是因为不太好,才要保密。」
「喔。」我低哼一声后,张嘴咬下汉堡。
夹着满满甜醋姜片的亚洲风味汉堡,饿着肚子时吃起来特别美味。
「我也来吃。」立花女士这么说着,伸出一只手抓起汉堡。
她不讲礼数地边咬汉堡边开车,把车子开向俄罗斯酒店。
这是邻近红场的欧洲最大酒店──比丝塔西娅的住处还大。
「懒得回家的时候,住这里很方便。」
不知道是因为原本是政府大楼,还是她是经济部人员的关系,总之政府官员可真是刚强坚毅。
我跟在立花女士后面踩着柔软的地毯,左右摆头张望。
我们搭乘格栅式电梯上到五楼,走过走廊,前往柜台指定的客房。
立花女士打开门锁,然后换我先进入室内。
我左右摆动冲锋枪检查室内。
室内陈设都是符合饭店水准的高档货。床应该也是吧。窗户只有一扇。
用电线外接电源的闹钟,其数位管发出嗞嗞声。
没有异常。
「请进。」
「谢谢你。」
立花女士微微一笑,以习惯的动作走进了客房。
换成是我的话大概已经喊着「啊──累死了!」倒在床上了吧。
诺拉的话铁定会这么做。玛丽亚可能会瘫坐下去。
丝塔西娅嘛──我不确定。也许会轻声笑着,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拉倒吧。
「好,今天辛苦你了!」
我猛地从无用的妄想被拉回现实。看来我累了,真是的。
「稽查行程到此结束。再来只要明天回办公室就没事喽。」
「请放心交给我,同志。」
「嗯,真的靠你了。幸好没出任何状况。」
立花女士如此说道,露出微笑。
她替我订了对面的房间,但我今晚没打算睡觉。
俄语没有安全这个词。只有「目前没有危险」这种说法。
我迫切地感觉到那个「目前」即将结束。我瞪着闪烁的舍申灯泡。
这玩意是保证持久明亮的长明灯。最起码当初的目标是如此。
但它却有那么一瞬间,简直像是喘不过气般晃眼闪烁。
我的视线扫过时钟的数位管。七点五十二分。
「『暴雪』……」
「哦,对呀。说是今晚等一下会有暴风雪──……」
领航员。与探测器八号一同登月的历史先驱手表。
我跟老头买来被玛丽亚拿去练习的它,在我的手臂上显示着十二点三十二分。
──人数七。神经机械五,肉身二。
「……啧。」
情势不妙。我啐了一声后,一边不停歇地动脑一边直接讲重点:
「同志,敌人来袭了。」
「哎呀……预算削减过头了吗?」
立花同志简直就像恶作剧被抓到的小孩一样对我皱起脸孔。
明明有可能被杀却一点也不惊慌。
「这种情况常发生吗?」
「视时机与场合而定吧。」
我笑了。
清洗无特例。替代人选多得是。
也就是说无论是政治家还是「清理人」,都一样是论斤卖。
「我来争取时间。」
我把弹鼓用力拍进波波沙,一边替托卡列夫装进第一颗子弹一边说道:
「请你从窗户离开。」
「要下楼吗?」
「对,抓着热水管往下爬。先贴在外面墙壁上,数到十再下去,然后去停车场。」
「要发动吗?」
「不,等我过来。如果我没来,就请您自己逃走。」
死了之后我就无法负责了。立花女士听话地说:「好的。」
「你要小心喔。」
「我会的,至少会让自己留条命。」
我扶着立花女士的腰与屁股,把她送出窗外。
裹着套装与丝袜的女性下半身,似乎显得很有魅力。
──下次叫丝塔西娅穿给我看吧。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抱起波波沙,蹲到了暖炉旁边。
我用头套把鼻尖到嘴巴全遮起来,调整呼吸。热死我了。
然后──……各位当然还记得,发生了什么状况吧?
就是手榴弹。
◆
丝塔西娅生起气来,比特种部队还可怕。
也就是说特种部队跟闹脾气的丝塔西娅一样可怕。
所以虽然状况让人笑不出来,但还有挽回的余地。
「白痴!对付个生肉怎么搞成这样!」
枪口从窗户伸出对着积雪就是一顿扫射,小队长破口大骂。
嗓音莫名地高亢,体格也很娇小,简直跟孩子似的。穿着防弹衣的孩子。
跟随小队长的特种部队人员,不意外地散发一股敬谢不敏的气氛,但凭着职业道德压抑下来。
「七•六二毫米,是托卡列夫手枪弹,谢斯琴(六)•露莎卡少尉。」
「……叫我少尉就好。」
语气听起来很烦躁。彷佛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竟然用波波沙这种过时的枪枝……几人中枪,几人死了?」
「四人。无人死亡。一人无法行动。」
「循环系统受伤。虽然看起来没有脑死的危险,但恐怕很难继续执行任务。」
「可恶的『机关』,雇用的『清理人』挺能干的嘛。」
──虽然是论斤卖的啦。
「立刻去追。」伴随着急速下达的命令,重重的脚步声响起,我呼出一口气。
我这时正在窗外抓住暖气用热水管,侧耳偷听动静。
在这种时候,那些人大多会以为我已经爬到正下方,而对那里扫射。
有时几秒或几十秒的时间差可以救人一命。例如现在就是。
万岁(哈拉咻)。敌人减少到两个生肉加四个生化士兵了。这下轻松啦!
──开玩笑,当我是伊利亚•穆罗梅茨上尉啊。
特种部队。与KGB的阿尔法小组并称二强,是GRU的决胜武力。
这次来的是一支七人小队。我想应该是派出了最小程度的人员。
是那些家伙太强了所以这样就足够,还是对我高抬贵手?
话虽如此,接下来得跟时间赛跑才行。
我手贴着热水管,滑降到一楼。
刚才的爆炸在周遭引起骚动,但不见民警的踪影。
大概是特种部队事前调整过吧。真是谢谢他们啊。
「库拉金同志,幸好你没事……!」
「是啊,你也还活着嘛。」
我抱着没子弹的波波沙前往停车场,看到立花议员待在那里缩起身子。
太好了。这下就不怕做白工了。
我安心地让她待在身边,马上来对ZIL豪华轿车进行检查。
「──……啧。」
也说不上来哪里怎么了。但是,不行。我觉得这车有危险。
当我探头检查车子底下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也许只是行驶时被雪塞住了,但也有可能被放了炸弹。无从确认起。
我没那兴致拿无从确认的事情玩命。
「抱歉了。」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举起冲锋枪,用枪托敲破了旁边一辆车的车窗玻璃。
「呀!」
「这种时候就该开拉达红星。」
因为它到处都有,容易坏也容易修,而且很能跑。好用得很。
我从车窗伸手进去解锁,钻进车内后再给车钥匙一击。
狠狠打坏之后扯出电线剥掉外皮,然后只要连接得当──……就能启动了。
「好,议员,请上车。麻烦你开车了。」
「……这是犯罪吧。」
嘴上这么说的议员仍听话地坐进了拉达红星的驾驶座。
我把座位让给她移动到副驾驶座,同时替波波沙换弹鼓。
「所以才需要我这个存在可否定的人才啊。」
「那么假如有人追究起,就全部赖到你头上吧。」
立花议员轻声一笑,开着拉达红星往前冲。
好吧,以一个跟特种部队开干的「清理人」来说,被民警移送法办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还不赖。
◆
「开什么玩笑?」
我发出了呻吟。看到后视镜里有个异形怪物,任谁都会是这种反应。
「出了什么状况吗……!」
「别理我,继续开车……!」
我虽然对立花女士这么说,但仍往背后再看一眼,希望刚才看到的只是幻觉。
──糟透了。
那玩意就在那里没错。
一辆怪车发出强而有力到令人厌烦的引擎声,笔直冲过马路。
那玩意就像个装甲板怪物。不然就是机器做的虾蟹怪物。
特种部队的鲎鱼(法尔卡图斯)。
之前听说KGB引进了那玩意还是什么的,没想到GRU也采用了同一种装备的传闻是真的。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不可能是有其他事情要办正好经过这里吧……」
虽然很想期待事情尽如人意,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
我决定做一件想也知道完全没意义的事。
也就是把手臂伸出车窗外,用波波沙猛射对方。
我仰赖的托卡列夫手枪弹击中挡风防弹玻璃,像雪球一样爆开。
黑色玻璃出现裂痕,但毫无被射穿的迹象。
「想也知道!」
我还来不及叫,双管突击步枪(阿巴坎)即刻从枪孔穿出来凶猛还击。
像是下起了重金属子弹大雨。谁啊,竟然给我正式采用了将两把机枪黏在一起的装备!
「转弯!」
「往哪边!」
「都可以!」
拉达红星的车身像纸屑一样被撕碎,我放声大吼。
立花女士打着方向盘。莫斯科的马路不会塞车,也不用理会行车方向或红绿灯。
需求不识法律。
拉达红星一边发出尖叫般的哀号,一边过弯高速驶过小巷。
别天真地以为巷子这么窄,那些家伙就追不上来了。
感谢我们祖国为莫斯科铺设了平整的马路,要绕路堵人很容易。
波波沙的障眼法也没多大意义──虽然只要能争取到短短几秒就够了。
但不是我要说,真佩服对方能毫不迟疑地一路跟上。凭着一股拼劲吗?
「那些家伙,挡风玻璃都被打烂了竟然还看得到前面……!」
「听说那种车子搭载了大量的车用摄影机喔!」
「下次把『水族馆』的预算多删一点!」
早年说什么大块头动作就是迟钝的家伙,一定是个没知识的白痴。
大车子能配备大引擎,也就是说车速快得很。
法尔卡图斯用气喘如牛的拉达红星无法比拟的速度,紧追在我们后头。
拉达红星的车内充斥着让人想捂起耳朵的噪音,脑袋都发昏了。
根本无从判断是被子弹射中了,还是被击碎的柏油路破片打到车子。
「扭屁股开车!」
「你是说蛇行吗!」
「不知道,也可以啦!」
拉达红星惊险躲掉重金属子弹的红牙──就是没打中车内人的意思──继续狂奔。
虽然是拜屁股左扭右扭所赐,但车速当然也跟着变慢。而对方却跑得飞快。无计可施。
凭波波沙的火力就算狂射一通也没用。很快就会被对方逮住,剥皮吃掉。
恐惧有双大眼睛,所以会吓死。吓得跑向可预测方向的家伙,就会被追上然后杀掉。
话是这么说,但跑进逃不掉的场所,当然还是会被逼入绝境一命呜呼。
「这就叫一不作二不休,是吧。」
一旦决定了就要做到底。尽力而为吧,丹尼拉•库拉金。
我嘶喊道:
「正面,直接撞进去!」
「什么!」紧咬方向盘不放的立花女士瞪大眼睛。「……什么?」
「别在意!我们祖国没有人会留下来加班!」
立花女士还想说些什么,但开车分心会出车祸。再说也没时间了。
离绞肉只有一步之遥的拉达红星,维持着车速进到了超级市场店内。
◆
「我、我们还……活着吗……?」
「要是害死你,我就领不到钱了。」
我爬下肯定再也跑不动的拉达红星,来到了店内。
就如我所看到的──说归说,我也没戴夜视镜。就如同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所看到的,现场满目疮痍。
冲进来的车辆撞倒空荡荡的货架,玻璃碎裂,碎片四下飞散。
但店里还是很宽敞,而且多得是藏身处,外加一堆出入口。
然而可想而知,特种部队的那些家伙没冲进来。当然了,人家可是特种部队耶。
如果是哪个白痴「清理人」则另当别论。这些人可是菁英,会有戒心,也会提防圈套。
是单纯出车祸吗?人在车中撞烂了,还是受伤躲起来了?或者是埋伏?
那些人知道装甲车能活跃于哪种状况,也精明能干到可以立刻停车。
况且敌方有七人──不,好像剩六人。前提是车上没有待命人员的话──先不管这些。
以这点人数,想包围这家店或是守住所有出口都有困难。
更别说如果还要花费时间与劳力搜索目标是否在店里,就只能喊「救命!」了。
换作是我的话会立刻放弃并直接炸掉整间商店,但特种部队大概不会这么做吧。
他们如果动真格到那种地步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只动员一支分队,我也早就挂了。
没有笨蛋会用大炮射麻雀。
换句话说,那帮人这下无论如何都得搜索店内了。
而且还得把本来就不多的人数分成里外两组。一定觉得麻烦死了吧。
谁要跟他们老老实实玩鬼捉人啊。踢翻桌子走为上策。
他们会下车,用少数人员迅速扫视店内。直到他们确定我们已经逃离这里,我们只有宝贵的几分钟。
为了确保这点时间,我得立刻让立花议员站起来。
「走吧,你也不想死吧?」
「好、好的……」
只要安静前进,就能走得够远。
特种部队停下鲎鱼发出煞车声时,我们早已压低姿势跑过店内了。
我们祖国的建筑物,大致上来说结构都差不多。
当然对方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但在这种时候还是很有帮助。
因为就算是初次来店,也不怕找不到厕所。
我们立刻从送货入口跑出去,不留踪影地逃进了莫斯科的巷子。
「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也只能去那帮人不会追来的地方啦。」
我边跑边拆掉波波沙射光子弹的弹鼓,换个新的。
没理由只因为开枪没用就不装子弹。
我让双手按照肌肉记忆自己去忙,在莫斯科的夜里寻找「暴雪」。
她就在闪烁的红绿灯中。十字路口的正面与左边是红灯,右方亮着绿灯。
显示灯号时间的绿色数字没变,只是一亮一灭地催我快走。
真是个够优秀的妹妹。我毫不迟疑地在巷子里右转奔跑。
接着是左边,然后是正面。右边,右边。正面。
给交通管制局(TsODD)那些家伙的工作偶尔来点变化,也是好事吧。
就这样,我们被一路带领到的地方,前面有着────……
「很好,时机很准……!」
GAZ(高尔基汽车厂)的卡车轮胎轧轧作响,一个侧滑赶到了我们面前。
明明是晚上却戴着雪地墨镜的瓦列里,从驾驶座露出脸来。
「嗨,大哥!久等了!」
「嗯,干得好。」
我把手伸进车窗里赏了弟弟一顿摸头之后,走向盖着帆布的货斗。
这个愈大愈调皮的家伙,如今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运货员」了。
坦白讲他跟玛丽亚都让我很有意见,但有一技之长是好事。
至少比诺拉好太多了。我把冲锋枪丢到车上,手扶在车边爬上去。
「议员女士请坐副驾驶座。瓦列里,对人家要有礼貌。」
我知道他们都看不到我,放心地扬起嘴角笑了笑。
「人家可是淑女呢。」
「当然了,请同志多多指教。」
只不过我也不知道议员听到这句话作何反应就是。
「小姐请放心!我一定安全把你送到!」
但不用特别想像,瓦列里耍嘴皮子时的表情就会自然浮现脑海。
我一边憋笑一边稳稳坐进货斗里,任由瓦列里开车上路。
那家伙或许觉得自己很帅,耍帅却总是耍得不到位,不晓得他对此有没有自觉?
最起码要是开着到处跑的不是搭枪卡(武装改装车),或许还好一点。
「手推小车车(搭枪卡)」是个在货斗上架设了重机枪的玩意。
比起三百年前的运货马车是进步了点,但其他人也在进步。换言之就是没变强多少。
而现在又是最先进的军武在追杀我们,所以半点余裕也没有。
「喂,它来了!」
我看见宛如甲壳类的装甲车逼近,立刻拍打与驾驶座之间隔着的钢板。
「收到,大哥!别摔下去喔!」
「少鬼扯!」我放声怒吼。「去卢比扬卡,快!」
二手GAZ卡车发出年代久远的低吼,冲过莫斯科的马路。
我在毫不客气地蹦跳的货斗上,挣扎着扑向外行人焊接的枪架。
我只看到枪架。
「喂,枪跑哪去了!」
「糗了!」瓦列里大叫。「刚才附近有民警,我把枪拆了就忘了!」
「你这个大天才!」
要是他现在五岁的话可不是打屁股就结束了。我从货斗角落捡起一个细长布包。
把破布扒掉,里面是DShK重机枪。
「唔,喔、喔、喔……!」
但在我喀嚓喀嚓地把它固定在枪架上的时候,特种部队的阿巴坎发威了。
重金属子弹砰砰磅磅毫不留情地撕裂帆布,我架好固定到一半的重机枪。
「上啊!」
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洒了一地的弹壳。刺痛眼睛的火焰。在装甲板上闪动的火花。
我照刚才那样瞄准挡风玻璃,但连障眼法的效果似乎都没收到。
要是能凑巧打烂一两台摄影机就好了,但鬼才知道机器装在哪里。
──特种部队果然厉害。
我笑了。伊凡以前也很厉害。要不是用上那种手段,我早没命了。
「就、就没有更好一点的车子吗……!」
「预算有限嘛,小姐!」
瓦列里这么回答她。卡车把屁股──也就是货斗连同我──使劲一扭,弯过道路。
我被大幅震荡的耳朵,听见了立花女士的深深叹息。
「……大概是真的削减太多了。」
「你该替『机关』增加十倍预算!」
这么一来我的报酬也会增加十倍──最好是。好吧,好歹会多给几张卢布。
至少──对,要对付准备从装甲车跳过来的特种部队,开这价码算便宜了。
就算我的性命只值这点零钱,该拿的还是要拿。
「真的假的啊……!」
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尾门掀起,从中出现一个穿着防弹装甲服的小个子。
那人纵身一跃,轻松跳上了半空。
应该是小队长吧。那人的身手异于常人,与其说是生化士兵,更像是猛兽。
就像我只在映像管电视上看过的,潜伏于丛林的豹子那类动物扑过来的模样。
当然了,我并不是在一、两秒的刹那间悠哉地想这么多。
我看到的是那个小队长在装甲车车顶上一蹬脚,朝着我这边跳了过来。
一看到对方右手伸向领口的瞬间,我的身体几乎是直觉地做出了反应。
「呜啦──!」
「……唔!」
右脚让我发出叫声,一脚踢飞DShK。
螺丝弹开,只是做做样子的焊接剥落了。重机枪连同整个枪架一起摔落货斗。
「──呜,啊……!」
随着比想像中音调更高的尖叫──谁都会一时忍不住叫出来──整块金属狠狠砸向了小队长。
娇小的身躯像小猫一样被撞飞。从那只手中掉落的弹簧刀消失在马路上。
──谢啦,伊凡。我又捡回一命了。
但是,不,这真不是开玩笑的。
在马路上弹跳着迸散火花,就这么被鲎鱼咬死的只有重机枪而已。
只见小队长仅在短短一瞬间摔倒在柏油路上,下个瞬间已经像皮球一样跳起。
然后简直就像录影带倒带那样,无声地降落在装甲车上。
「死不放弃……!」
「……啧!」
虽然这怪物是不是人类都很难说,但从驾驶座传出的哀号当然不是这个造成的。
「我的DShK!」
「就是因为装了这种东西才会失去平衡啦!」
我一边对瓦列里吼回去,一边在货斗上到处乱翻想找出下一个手段。
「我给你钱,下次改装时多用点脑子!」
「好耶!」
车喇叭热闹地响了两、三下。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嫌吵。
小队长没浪费时间,阿巴坎的准星从车上对准了我。
下个瞬间重金属子弹已经露出红牙,朝我扑了过来。
卡车帆布被撕开,车身开了洞。瓦列里鬼吼鬼叫,立花女士发出尖叫。
火花四溅,枪弹擦身而过。全身寒毛倒竖。呼吸紊乱。我开始想哭了。
但我继续黏在卡车货斗上。就像握紧托卡列夫那样。
我把再也没机会派上用场的重机枪弹药箱踢下货斗。
霎时间,向外飞散的黄铜色弹壳,发出哗啦哗啦声洒满了整条路面。
亮晶晶的暗沉金色相当好看,但是踩到这玩意的话就算是车子也会打滑──……
「──才怪!」
鲎鱼完全没把它当一回事,照样冲过来。我早就知道了。管他的,没时间了。
我向前伸出波波沙,慷慨大方地开枪。追加这七十发子弹算误差啦,误差。
「什──……!」
如果我有替眼睛做机械化手术,一定已经隔着防毒面罩看见小队长睁大的双眼了。
彼此之间似乎终于有了心灵交流,但已经太迟了。车上的人自然不可能懂。
下个瞬间,被我用波波沙射中的弹药箱像烟火一样炸开了。
爆炸、闪光、误发弹接二连三四面八方不分敌我哪里有空间就往哪里飞。
就算到处乱丢鞭炮也不会这么夸张。不,那样也很危险。
往四面八方交错乱飞的穿甲弹,哪里不好钻竟然飞进了奔驰中的鲎鱼底下。
当然,那个大块头连地雷都承受得住,这点小花招不可能毁得掉它。
但是可以起到烟幕弹的功效,而且效果奇佳。
「你,这……!笨蛋!给我好好开车!」
一瞬间,庞然大物左右摇摆了一下。待在摇晃的车上,小队长不耐烦地怒骂。
这仅仅几秒的时间,被我弟弟好好把握且有效运用。
他停止蜿蜒前行把油门一踩,车子加速过弯。就只是这样。
但我就是希望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这个而拼命争取时间。
我清楚地看见了飞过头顶上的标志文字。
卢比扬卡广场。
我们在莫斯科到处跑来跑去,开车赶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观光。
当然了,也不是有事造访耸立于广场,在欧洲同样极富盛名的玩具店本店。
我要去的,是那家玩具店隔壁的大楼。
附近邻居的孩子王找你麻烦时该怎么办?而且是最可怕的那种。
打从一开始就不能想着如何打赢。最好的方法就是哭爹喊娘。
不巧的是我没爹娘。
既然如此,请我们的国家安全委员会──KGB(委托人)想办法就对了。
「混帐!」
谅GRU特种部队再凶悍,也不敢在KGB本部大楼门口跟人火拼。
做到那种地步就不是骚扰,而是政治问题了。政治很麻烦,谁也不想干。
小队长一边咒骂一边叫部下踩煞车,鲎鱼侧滑着停车。
「哈哈──!」
遥望着追兵迅速远去,我硬是一把扯掉头套。
冷如刀割的晚风,刮过我发热流汗的脸颊从旁吹过。
手枪不行,机枪不行,车子也不行。敌人是特种部队。我是「清理人」。毫无胜算。
既然这样,能说的跟该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就是喊『救命』啦!」
◆
等着我──不,等着立花女士的,是一辆光润水亮的黑色轿车(伏尔加)。
这辆在入夜都能从光泽发觉存在的轿车旁,有个同样突出于夜景中的黑色西装打扮。
也真难得看到有人如此公然表明自己的职业。
大概KGB都没在印名片的吧。「清理人」也是。
我勉强爬出跟KGB黑色伏尔加有着天差地别,坑坑巴巴的卡车货斗。
同样是GAZ制造,老天却是这么不公平,真令人无奈。
一个是笔挺无皱痕的西装,一个是皱巴巴的防弹衣。我的心情大受影响。
「库拉金同志,你表现得很好。」
「这没什么啦。」
被黑衣人这么说,我略微耸肩地回答了。
对,这没什么。我只是尽力而为,结果就是如此。
假如特种部队是玩真的,我早就死了。立花女士与瓦列里也是。
我能做的也就只是这点程度的工作,但总算是完成使命了。
「一切顺遂,对吧?」
「当然了。」
「太棒了。」
当我如此低语时,瓦列里已经在把立花议员请下卡车副驾驶座。
应该是看电影或漫画学的,但挺有模有样的。如果没有千疮百孔的卡车会更好。
「小姐请。这趟兜风还算愉快吧?」
「还、还好……对,的确相当刺激。」
议员一边让他牵着手从副驾驶座下车,一边对他甜甜地微笑。
就算我们的祖国哪天改行民主主义,她的前途想必同样安稳。
立花女士把鞋跟踩得喀喀响,优雅地与我擦身而过。
「谢谢你的帮助。我这次才知道,原来还有像你这么优秀的『清理人』。」
「过奖了……今后请继续惠顾。」
「彼此彼此。今后有需要一定请你帮忙。」
于是她就像个女演员那样,也就是像丝塔西娅一样优雅地坐进了伏尔加的后座。
我看到这里,才终于松一口气。然后跟黑衣人讲正事:
「所以,报酬呢?」
「『暴雪』会拿给你。」
黑衣人看都没看「清理人」或他的弟弟一眼,转身就坐进驾驶座。
然后,隔着上好的防弹玻璃送来一句话:
「再次感谢你的辛劳,库拉金同志。」
「不客气。」
我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见我的回答,甚至有没有打算要听。
当我说完时伏尔加已经上路,带走了立花女士。
无论「机关」打的是什么主意,既然对方打算放她一马,那应该安全了。
我的工作结束了。
到头来我能活着,全都得感谢各组织之间的角力与手下留情。
政治局、KGB还有GRU。「清理人」只是站在这复杂奇怪的网格之间而已。
我没有余力确认冰层的厚薄,只能在它上头不断起舞。
每次只要意识到这点,就让我感到如履薄冰。
「哥、瓦列里,你们辛苦了。」
「唔喔!」
所以当玛丽亚冷不防地从暗处冒出来时,第一个吓得跳起来的是瓦列里。
从黑影中无声走出来的她,身边紧紧跟着姿态宛如黑猫的诺拉。
诺拉丝毫不隐藏满脸的贼笑,在我面前愉快地伸缩她的指甲。
「喵呜~♪」
「怎么,你们俩都来啦。」
「哼哼。」听我这么说的诺拉一脸得意。
「我是来帮玛丽亚姊姊的。这样你就没话说了吧?」
「好吧。」
我给玛丽亚使眼色,她带着苦笑点头。看来诺拉没在说谎。那好吧。
紧贴着千疮百孔的爱车的瓦列里,当然也不会默不作声。
弟弟动作夸张地摸摸胸口,对着想吓死人的姊妹骂道:
「不要这样啦!差点把我吓死!」
「啊哈哈,看瓦列里吓的!」
「别接这点案子就吓得心惊肉跳的。这在莫斯科是家常便饭吧?」
「其实我也被你们吓到了。」
听我哈哈哈笑了起来,诺拉开怀大笑,玛丽亚的眼神变得凶巴巴的。
不过老妹似乎也没打算对现在的我说教。看来她愿意放我一马。
玛丽亚尖锐地啐了一声,接着从口袋拿出信封交给我。
「哥,这给你。」
「好。」
信封里头装的当然是整捆的卢布纸钞。
我毫无意义地翻了翻整齐叠好的新钞。
实在没办法像皮斯孔夫人表现得那么潇洒。
我把整捆纸钞分成两叠,一叠用橡皮筋绑起来,然后把另一叠塞给瓦列里。
「……不好意思啦,大哥。」
「别多说,拿去就对了。你有做事,像个男人一样干活。收下吧。」
我没理会霎时变得不知所措的瓦列里,把整捆纸钞塞进了这小子的口袋。
不这么做他就不肯收,没钱要怎么修车?
我瞪着弟弟的眼睛,保险起见叮咛他一句:
「这是工钱跟修车费。别给我揩油水拿去乱花。」
「……知道啦。」
看到他不情不愿地点头,这事就此作罢。
我把剩下的整捆纸钞分成三份,其中两份用橡皮筋绑好,交给玛丽亚。
「这是生活费。平常的吃喝还是啥的从这里头拿。」
「哥……这──……」
玛丽亚似乎有话想说,但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我没念过书,也不太会算数。这种事玛丽亚比我在行。
但是就连我也算得出来,钱这玩意永远不嫌多。
「别给我揩油水拿去乱花喔。」
「…………好。」
听我这么说,玛丽亚才总算收下整叠纸钞,当个宝似的紧紧抓在手里。
大概会放进藏在家中墙壁缝隙的空罐里收好吧。
还是说她的存钱筒已经换位置了?我是不会特地去找啦。
我把最后剩下的整捆纸钞──薄到有点称不上捆──用橡皮筋绑好,收进了口袋里。
对,这样就结束了。
卢比扬卡广场的「机关」大楼前一向冷清。
夜色已深,早已无人路过。远处传来车声和枪声。
呼出的气息随即被街灯照出颜色,轻柔地飘过我眼前,渐渐融于空气之中。
到处奔跑带来的热度转眼间降温,扎人的酷寒往全身上下猛刺。
「唉,丹纳哥哥!」诺拉叫了起来。「我的分呢?」
「你这次──」瓦列里这么说了。「又没帮上任何忙。」
「咦,我也有做事啊!」
「做了什么?」
「护送玛丽亚姊姊!」
诺拉鼻子喷着粗气,挺起跟姊姊差不多的胸脯。瓦列里对此嗤之以鼻。
「那你应该跟大姊要啊。找大哥干嘛!」
「恶劣!玛丽亚姊姊,瓦列里欺负我!」
「你们两个都别吵了。唉,真受不了……哥!」
「好。」我说了。
我伸出双臂,用力拍了一下三个弟妹的背搂着他们。
「我们回家吃饭吧。」
◆
「喂,同志,你听说了吗?」
「听说有个家伙跟『水族馆』开干,借此捞了一笔喔。」
「哦,跟特种部队吗?真有一套。」
「这有什么,反正活不了多久啦……」
◆
说得对,人都总有一死。
我也会耳闻其他「清理人」的流言蜚语,偶尔也会加入他们一起闲扯淡。
有时一些公认能干的「清理人」会成为话题,不久又消失了。
是死了或者退隐了,还是换地方了,我完全不知情,也没兴趣。
跟暗巷里的传说──长年在暗影中辗转相传的魔女之家的怪物那种童话故事,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插图013)
我既不是「老师」,也不是伊利亚•穆罗梅茨上尉。
随处可见,论斤卖的一流人才,也就是这样了。
「嗯,啊……」
手指滑过配合叹息细微颤动,如陶瓷般的乳房棱线。
她像是在洁白床单之海中溺水,扭着身子发出娇喘。
──谁从中得到了好处?
KGB不但节省了预算,还卖了经济部一个人情。
GRU没有损失人员,发出了一定程度的警告。
立花女士捡回一命,稍微放宽了对GRU的管束。
玛丽亚工作做出成果,各方面的事情圆满收场,也拿到了钱。
然后是我。
我活了下来,付了钱,正在爱抚白皙美丽且形状优美的棱线。
然后手边只留下一件长年使用的开洞防弹衣。
「丹纳。」
她忽然叫了我的名字,白皙玉手揉乱我的头发。
我的鼻尖就这样坠入雪岭,我深吸一口香皂甜香让它充盈肺部。
「你分心了,对吧……?」
抬起视线,就看到我的挚爱。
脸颊泛起红晕,眸子水波荡漾。
是我让她变得如此,这个事实最是刺激了我身为男人的部分。
「你只可以想着我,不然我要不高兴了。」
「……你愿意帮我缝衣服吗?」
一个吻成为了回答。
「嗯……丹……纳……丹纳……」
急促连续的叹息显得很难受。丝塔西娅呻吟着寻求空气,深吻我的口唇。
舌尖略有迟疑地伸来,随即像情侣般互相交缠。
我回应了她的需求。
「呼啊……啊……嗯,丹纳……嗯……啊,丹纳……丹纳……」
过去的一百卢布对我来说,是足以买下全世界的大钱。
但现在呢?买得起这一晚就算不错了。
所以我尽可能地温柔,用上所有心思来爱她。
因为一个「清理人」能做的,顶多也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