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川怎么说也是一座城市。
当然,若是与本洲的大都市相比或许会令人发笑,可别看这样,旭川也是有着三家星巴克,就连大街上也云集着各式各样的店铺。
话虽如此,到了要购物的时候,果然还是会选择去札幌。我打算买个旅游车用的防水背包。去年乘旅游车去美瑛市的那会儿,回来的路上下了场暴雨,连手机都被水给淹了。
为了今年也能够愉快地骑越野自行车,预算够的话衣服方面我也想购置些新的。这事被我无意间说给了樱子小姐听后,她便邀请我要不要与一起同行,因为她正好打算周末去一趟札幌。
樱子小姐的目的地是叔父所在的医院。她说如今就算我一起去拜访应该也没关系。的确,我曾有过一次单独拜访叔父的经历。
于是,在五月下旬的周末,我与樱子小姐一大早便向着札幌出发了。
十点之前抵达札幌,正午各自买完东西后与即将去往海外的在原先生一起吃了顿稍微有些早的午饭。我和在原先生在他最喜爱的烤肉店里一起享用了两百克的池田牛肉与上富良野和牛肉。
脂肪甘甜到入口即化的上富良野和牛肉与味道浓厚肉质紧密的池田牛肉,二者比较起来实在是难分高下,都是令人难以形容的美味。
因为讨厌肉类而没什么胃口的樱子小姐只吃了三分之一的蛋包饭,便将剩下的都推给了我。虽说我有些担心她会不会犯饿,不过应该不要紧。在我购物的期间,她在札幌工厂前的熟人所开的蛋糕店里似乎有吃过两份蛋糕。
还特意叮嘱我要对婆婆保密。我也不知该不该按她说的做,毕竟我在各种方面上也难以忤逆婆婆。
就这样,我们在札幌吃饱喝足与在原先生分别后,便去探望了叔父。这已是我第二次拜访他的病房。樱子小姐和往常一样带着蔷薇花。
纯白的病房。一名略有些显老的男性横躺在成堆的机器中央。由于头发已是变得苍白,反而看起来上了年纪。可实际上他连五十岁都还未达到。乍一看这令人同情的画面,最初会让我有种揪心般的感觉,然而将我的不安一扫而空的不是别的正是叔父的眼瞳。
“呀,来了啊。“
不知为何本应是无机物般的人工声音,似乎让我有些不可思议的听出了抑扬顿挫。面对他微微眯起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神,我也露出了微笑。
即便已经在病床上躺了近十年,他的内心依旧没有因病而屈服。对真相的渴求与探究心,仍旧在他的内心里熊熊燃烧着。”真理先生今天看上去气色不错。“
樱子小姐白皙的脸颊上隐约有些激动地泛红,开心地说道。是我从未见过的侧颜。
真理先生———设乐真理。这是叔父的名字。明明樱子小姐平时都是称呼其为叔父,但在他的面前却会亲切地用名字来称呼。而面对我的时候就只会喊我少年。
再次亲眼目睹樱子小姐对叔父的特别,我就感到自己的胸口有股针刺般的疼痛。我也不明白究竟为何会这样。
“那个……我去把蔷薇插好。”
总感觉自己有些格格不入,我急忙夺过樱子小姐臂弯间的橘色蔷薇。
“啊!那个由我来就行!”
我只是想要逃离房间而已,身后意外传来的一道声音却砸在了我的后背上。
“您好,许久不见了,”
樱子小姐朝我身后的人低下了头。我也慌慌张张地转过脑袋,发现门边站着一名青年。
“这是青叶先生。”
这位是?对着一瞬有些茫然发愣的我,樱子小姐开口解释道。
“青叶先生?……啊!您好,那个,这是我们,初次见面对吧?”
青叶先生——青叶英世。有着叔父右臂之称的解刨师。
他身量较高,肩宽偏窄,但手脚欣长,给人的印象十分纤细苗条。长发也随意的束在身后。
兴许是他那带着些认真劲的眼镜和稍显慵懒氛围的头发的缘故,乍一看显得有些老土。然而眼镜下的却是一副十分端正的面容。果然,帅哥无论怎么打扮也依旧是个帅哥。真是令人嫉羡。
我急忙低下了头,他愉快的眯起眼镜下的眼眸,向我伸出了手。
“是啊。虽然用电话和邮件已经来往过许多次,但直接见面的话这还是头一回。”
我刚一伸出手,他那宽大的手掌便紧紧握住了我。他的手和樱子小姐一样纤细而又宽大。而且不知为何他的手掌上能够看见骨头。如同骨骼标本一般白皙的手。
“我本还以为你是下周才会来探望呢。”
青叶先生笑眯眯的露出亲切的笑容,对樱子小姐说道。他握着我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倒不是说我讨厌握手,但这样一来我不就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松开手会比较合适了嘛。话虽如此,由我来松手也不太好。
面对困惑的我,青叶先生感到些许有趣似的打量着我,仿佛是在探究着我脑海里的想法一般。这让我有种被他愚弄的感觉,令我十分不快。
“那个……”
“哎!”
正当我忍无可忍向他搭话的那一刹那,病房中响起了一道惊讶的女性声音。
“蔷子小姐……”
一阵慌乱中,我松开了手。病房的前方,蔷子夫人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站着。她穿着轻薄靓丽的粉色套装,胳膀上也有着同样粉色的蔷薇花。
“讨厌!小樱不是说下周才会来的嘛?”
“嗯。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少年说他也想一起来。下周的话他不太方便,所以改到今天了。”
“噢,原来是这样……”
蔷子夫人有些生气又有些难为情似的语速飞快地讲道,从我的左手夺过了樱子小姐的蔷薇。说起来今天来札幌我的确是正好有空。
会不会我不该今天来的,难道说今天有什么预定的事吗……像是重要的体检之类的。这让我有些愧疚,不由得向青叶先生投去求助的目光。
“那,差不多我们该出发了。”
“咦?”
青叶先生忽然明快地说道。我、樱子小姐还有蔷子夫人都不禁发出讶异的声音。
“你们今天是在札幌有事要办才顺道来打声招呼的吧,改天还会再来探望的不是吗?”
青叶先生一边说着仿佛是刻意找好的借口,一边给我递了个眼色。
“不是,我——。”
“的确是这么回事,下次还会再来叨扰的。”
青叶先生侧身挡住促着眉头似要反驳的樱子小姐,我也赶紧拉开樱子小姐给蔷子小姐让路。虽然不太清楚理由,不过今天还是先回去的好。
“究竟怎么回事!”
和叔父打了声招呼,刚一走出病房,樱子小姐便不满的问道。
“樱子大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粗枝大叶啊。不,或许该说是没有察觉到吗?”
“我没察觉到什么?青叶先生。”
“最近……呃,自从你们在函馆搞的那些事情之后,她就经常来这儿了。”
“蔷子夫人吗?”
“是啊。”
樱子小姐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为何?”
“啊!”
我不禁脱口出声。我终于明白青叶先生说的意思了。
“青叶先生,难道说……”
“嗯,八成不会有错。教授似乎也很开心。”
青叶先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我也完全被吓了一跳,同时也放松了神色,露出了笑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所以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樱子小姐急躁的问。其实不是多么复杂的事,蔷子夫人过去曾是叔父的相亲对象,且同样认识并珍爱着樱子小姐。如今依旧如此,并且他们二人现在还是单身。
本就互相爱慕的二人之间的距离会再次缩短想必也不足为奇。
何况这个选择也十分符合蔷子夫人的风格。若是蔷子夫人的话,即便叔父患着病也依旧会陪伴在他的身边吧。不过曾经一度喜欢上她的耕治先生还真是可怜。
樱子小姐有些不服气似的的撅着嘴,她果然还是不懂青叶先生说的意思。究竟是该说这不符合樱子小姐那明察秋毫的性格好呢,还是该说符合她那不善观察人心细微变化的性格好呢。
“对了,你们两个如果还有时间的话,不顺道去大学里逛一逛吗?”
“咦?”
青叶先生为了敷衍看着不太高兴的樱子小姐,突然提议道。
“我在想你们要不要来法医学教室看看,馆胁少年平时没什么机会来参观这种场所不是吗?大小姐觉得呢?不会久违的想去一趟看看吗?”
“这倒的确是个不错的邀请……对吧?少年!”
完全上了当的樱子小姐一瞬间表情绽放出光辉。
“这,呃……是的吧。”
可是目的地却是法医学教室。这实在不是一个让人感到愉快雀跃的场所。我吞吞吐吐地含糊其词。
“别担心,教室中央可不会摆着尸体哦。不用害怕。”
见我暧昧的回答,樱子小姐有些坏心眼的咯咯笑了起来。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啦!我也想去啦!请让我去吧!”
因为被瞧不起而让我感到不甘心,于是没经思考便这么回答道。二人看着我这副样子大笑出了声。大人还真是坏心眼,明明都知道我不想去。
话虽如此,我觉得法医学教室应该会是一个人烟较为稀少的场所。
尽管我的内心有些抗拒,但这种时候也无法抵抗自身的求知欲与积累宝贵经验的机会,于是我便老老实实地选择了妥协。因为对于还是高二的我而言,就算想要知道未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也是一筹莫展。
“变了呢。”
樱子小姐穿过贴着标有「图书室」字样的金属板的讲座事务所,环顾整个房间小声嘀咕了一句。认识樱子小姐只有青叶先生一人吗?房间内的女性(似乎是秘书)一瞬间像在看稀客似的露出讶异的神色。
不过经过青叶先生的一番解释后,表情又快速的柔和了下来。「设乐教授」这个名字即便在这里也能像魔法一般改变人的内心。
“和叔父在的时候不同,收拾的相当整洁……不,或许应该说是冷清吗?”
办公桌上摆着数台电脑,资料和文件都排列在架子上……。房间十分整洁,中央也的确没有摆放着尸体,这么一看就连与尸体相关的物品都没有。当然,资料架上有摆着成堆的法医学相关的书籍就是了。
“这里的工作不是很多。如今是远藤准教授在管理这间讲座室。不过遗憾的是他现在已经荣登教授的宝座了。”
至今为止一直维持着温和态度的青叶先生脸上突然浮现了可怕的神色,有些颇为嫌恶地讲道。
“远藤……啊,是他啊。”
樱子小姐同样毫不避讳地皱起了眉头。看样子名叫「远藤」的教授恐怕不是什么好人。
“过去呀,这里到处都堆满了资料和文件,多到快要溢出来。曾是叔父的城堡。”
樱子小姐微微眯起眼,有些寂寞地小声说道。她的指尖轻抚着办公桌面,如同触摸着过去的回忆。
我一边感叹着原来樱子小姐也有令她伤感的事情啊,一边也情不自禁地看向图书室内——这时我的身子忽然一僵。
“怎么了?”
“没事……那个,这是?”
青叶先生察觉到我的异状,以离我相当近的距离对我问道。我有些轻微的反感,伸手指向墙壁。
“啊,你是指蝴蝶标本啊。我记得那是过去药师寺名誉教授用来装饰的东西,毕竟他的兴趣就是制作蝴蝶标本。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收起来。”
墙壁上装饰着的是嵌入框内的蝴蝶标本,而且不单单是一只而是有着数只。
“药师寺……名誉教授?”
蝴蝶——美丽却又令人恐惧。同时也是花房的象征。
在框内的是时间停滞后的五彩斑斓的蝴蝶,青叶先生对着站在它们面前有些发抖的我解释道。有关药师寺名誉教授的事我有在叔父的文件上看到过。我浑身一寒,没想到在离叔父身边如此之近的距离会有喜爱蝴蝶的人。
“过去……那他如今?”
樱子小姐问道。
“名誉教授已经是九十四岁高寿了。前年冬天由于失足而摔折了大腿骨颈部。自那之后便一直躺在床上……过年的时候我有去探望过他,不过他似乎已经不记得我了。”
“这样啊……”
面对青叶先生苦涩的话音,樱子小姐的脸色也有些阴沉。然而我的内心却同时松了口气。因为这些话立刻抹去了那一瞬间闪过我脑海的恐怖猜想。
叔父的手记里有记载,药师寺名誉教授是一名称得上是北海道法医学界鼻祖的人物。这样的人实在难以令人相信会去犯罪。
当然,蝴蝶=花房只是我过度武断的思考。但花房的确拥有解刨学的知识。蝶形骨不是能够轻松取出来的骨头。至少我认为他是一个与某种医学领域相关的人这种想法应该没有错。
“……我二十岁的生日那天,他送过我一份解刨实习用的工具箱。”
樱子小姐有些孤寂地小声喃喃道。
“奇怪的是他对以前的事情记得比较多。你去探望的话说不定他会很高兴哦。如果是你的话,也许都还记得。“
青叶先生对樱子小姐像是在说悄悄话似的嘀咕道。挨着她的上肩膀。我不禁胸口又涌起一股急躁。怎么回事?这二人之间有股莫名的亲近感。
“馆胁少年。”
“咦?”
正当我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之时,青叶先生看向了我。
“比起这儿,你难道不想去解刨室里瞧一瞧吗?”
“解,解刨室吗?”
我不禁被吓得身子一抖。
“别担心。今天一具尸体都没有。当然,正在使用中的也没有,不用害怕哦。”
“是,是嘛。”
说得也是。如果是正在解刨中的尸体肯定是不会让我看的。虽然我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还是松了口气。
解刨室与法医学教室不是同一层楼,似乎是设在了一楼。随着青叶先生的引路,我们下了楼梯,走向解刨室。
打开紧锁着的电子锁,在我做好觉悟踏入的房门的对面是一间等候室。总觉得是一间有着与医院相似气味的房间。
桌子、电脑以及各式各样的器材,还有沙发三件套……这里好像是让警察等候的场所。而里面的则是保存着迄今为止的记录的书库与淋浴室。打开门后迎面而来的是一面张开的玻璃,能够将解刨室一览无遗。
“这是?”
解刨室门旁横放着置物架,上面摆着数种塑胶手套(里面有一种和樱子小姐平时爱用的一样)、布手套以及用纸所包裹起来的某种……尖锐的物品。
“那是手术刀的替换刀片哦。”
“手术刀的刀片是需要替换的吗?”
“当然了,毕竟是手术刀。”
青叶先生有些疑惑的看向我:这有什么问题吗?好像在说这不是当然的嘛。可我怎么会知道原来每回解刨的时候都需要更换刀片这件事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不是嘛。我连刀片可以取下来都是第一次听说,原来不是洗一洗就能再次使用啊。
“手套的种类还真是多诶。”
尺寸的不同姑且不谈,就连不同材料制成的手套都有,这一点让我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这是根据遗体的状况来决定的。为了防止手滑,有时甚至会同时使用布手套与树脂手套。”
解释给我听的不是青叶先生而是樱子小姐,她如同是一名真正法医学者。青叶先生开心地眯起眼睛。
“还有诸如帽子一类的,也会用到各种各样的东西哦。”
我会如此一个一个地端详这些物件其实是有理由的。因为我果然还是对进入处刑场——也就是解刨室感到抗拒。
但是樱子小姐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了。她在这紧要关头无情地将用力抱紧门框的我拽了进去。
“诶……”
这里是真正有摆放遗体的场所,本以为再怎么样也不致于没有臭味。没想到解刨室内并没有弥漫着令人不适的臭气。
并不是说一点臭味都没有。其实是有一股莫名香甜的,如同久置的蛋白质一样令人感到违和的臭味,但这气味并不会令人感到不快。
“好像……有种食堂后厨的感觉。”
塑料制的床,银色的工作台,大型的水槽……乍一看上去就和学校的食堂后厨没什么两样。不过想必在里面工作的不是穿着白色烹饪服的食堂老婆婆,而是穿着白衣长靴的法医学者与警察吧。
“的确,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一摸一样。”
樱子小姐和青叶先生笑出了声,“至今为止还真没有没这么想过。”
载着遗体的台子旁整齐地放置着各式各样不知名的器具,计量杯与勺子也同样与之摆在一起。
然而在这下方,却排列着锤子、锯子等等其它令人毛骨悚然的器具。这类物品是绝不会出现在食堂后厨里的吧。
“啊!说起来这个难道就是上次说的长柄勺?葡萄酒试饮的时候的?”
这是我从樱子小姐和蔷子夫人那儿听来的有关叔父过去回忆的事。叔父为了拒绝与蔷子夫人相亲,为了惹她讨厌而故意搞出来的恶作剧。
过去在慰劳旅行中去了一家葡萄酒厂,拜托试饮后用于从酒桶里舀酒的长柄勺和平时解刨用的一摸一样……就是这样一件有意思的故事。
面对着用手指着稍小一号的黑色长柄勺的我,青叶先生“啊”的一声回想起来似的笑出了声。
“就是说啊。平时舀出来的体液也和红葡萄酒一摸一样,当时真的超不想喝的。不过最后大家还是捏着鼻子喝完了就是了。”
其它还有用于记录的大型录音机械和白板,垫了两层高的水槽等等,青叶先生一个接一个地说明给我听。比如说水槽,在这里解刨过后,按照惯例是由北海道的警察来替他们清洗。虽然不清楚其它教室的情况,不过为了配合他们的身高,水槽也相应的安置的稍微高了一些。
然后让我吃惊的是竟然连X光室和CT机械都有。
“如今AI,也就是CT还有X光、MRI等等的图像诊断也同样运用于验尸。因为对象是死人,所以使用的话也没有限制。”
樱子小姐笑着说。原来如此,的确是没有限制。不过能够不经解剖就能验尸还真是划时代的技术,我不禁对次感到钦佩。
“话虽这么说,CT、MRI处理出来的并不是照片而是电脑图像,而是由过去的症例拼凑而成的。由于目前的症例还不够充足,因此并不能充分的信任。况且这还只适用于那些死后刚过没多久的遗体。”
“这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遗体一旦经过半日体内就会累积气体。而MRI在有气体的情况下是什么也看不清的。只会映出模模糊糊的画面。因此,医院姑且不谈,剩下的也只有法医学教室才能使用。”
“还有骨折,有时也会出现难以判别骨头是否错位的情况。”
樱子小姐补充道。
“不过像肺那样一旦被手术刀切入后就会萎缩的部位,用图像来判别则十分的有效。在这方面,我们也希望今后的精准度能够更进一步的提升。”
“归根到底……没有人的协助终究还是不行的啊。”
“是啊。死者的声音必须通过仔细地倾听才能够听见。明明他们还有拼命想要传达的事,有那么多的话要讲,但能听见他们声音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青叶先生走近安置遗体的冷藏室的门,用沉痛的声音说道。
“设乐教授是一名优秀的法医学者。他拥有着一双能够听取死者声音的特别的耳朵。他从一线退出这件事真是一场悲剧。堆积成山的真相,唯有我们才能听取的话语,正随着时光而飘散。远藤他就是个无能的男人。”
嘎……从用指甲扣住门板的他那儿,传来一股逼人的焦躁感,就连我的胸口也感到了疼痛。尽管我认为公然指责现在的上司不太好,但即便如此,他仍旧气愤到忍不住向我们吐露一切。
“实话讲,这间讲座也面临着难以存续的危机。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守护好这里。这样的话……说不定,就会出现奇迹般的研究,也许就能治好设乐教授的病!”
“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明天找到了治疗方法,等到叔父能够实际接受治疗的时候,恐怕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樱子小姐用平静的话音,否定了青叶先生翻涌的感情。冷静地诉说着最珍爱之人的死亡的樱子小姐,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因为樱子小姐无论何时都只存在于「现实」之中。
“当然……我知道这不过是在做梦。但是,即便这样我依旧想要相信。无论如何,我都想守护好他所留下的场所。设乐教授是个正义之人,绝不是个自私的男人。他才是那个能够拯救死者的圣人!”
“青叶先生……”
他眼镜深处那昏沉沉的瞳孔里熊熊燃烧着的,是怒火。滔天的怒意,以及憎恶。
嘎吱嘎吱,从他指尖抓磨着门板的声音中,我感受到了一股癫狂。
这个人,某些地方不太正常。
可是,每天都为了拯救死者而独自一人持续痛苦的生活在无力感中的他,生活在比我所知道的还要残酷、绝望的日子中的他,我究竟拿什么来否定他?
“……我一直,相信着你会来这里。”
“我……”
青叶先生用死者般的眼瞳注视着樱子小姐。他低沉的嗓音,令樱子小姐身子一僵。
“回,回去吧,樱子小姐。”
我慌张地拽住了樱子小姐的袖子。因为我的本能告诉我再继续和他说下去会很危险。这里离死者的国度太近了。
“感谢您今天让我有了如此宝贵的经历。”
我如此说道,低下了头。青叶先生却没有任何回话。他双手扶着门板,将头贴在上面。仿佛在倾听里面沉睡着的遗体。
回到车上,关紧车门后的我松了口气,身子也一下子沉了下来。
似乎由于我无意识间的紧张,浑身都出满了汗。紧握着的拳头,也让关节处隐隐作痛。
“怎么说好呢……还真是个对工作十分热情的人呢。就是有一点令人害怕。”
我对着不发一语启动着引擎的樱子小姐说道。却没有回应。
即便车子开始行驶,车内也只是回荡着蒂亚贝路阁下的歌声而已。(注:本书TV版插曲)樱子小姐的脸上依旧和平时一样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同时也没有笑容。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握着方向盘,周身弥漫着一股难以向她搭话的氛围。
“……我受过他许多照顾。”
“咦?”
不久后,樱子小姐忽然说道。
“是说,以前吗?”
我没记错的话,樱子小姐高三的暑假应该是在叔父那儿度过的。
“他老家在名寄市。夏天,我从叔父家那儿回去的时候,他也正好要回家探亲,于是便顺带送了我一程。”
“这样啊……”
“那一天,母亲她上吊了。”
“唉?”
一刹那,我的胸膛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疼痛。令我回想起过去被刺伤时,那尖锐的痛感。
“……母亲?”
“嗯。是在婆婆来车站接我的时候。婆婆她看到许久未见的我十分高兴,和青叶先生道了谢后,便请我们在惯常去的店里吃了蛋糕和红茶。大概花了一个小时左右。”
我本以为要开始讲的一定是有关暑假回忆的话题,却感到自己的身子猛然一震。握着方向盘的樱子小姐淡淡的看着前方娓娓道来。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关于她母亲的事。
“院子里的樱花树。母亲她就是在那儿上吊的。祖父也好,婆婆也好,都站在母亲的遗体前心神不宁,哭得停不下来。那个时候,是青叶先生代替我们做了所有事。要是没有他的话,我也会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院子里的樱花树。
作为樱子小姐名字由来的樱花树。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自杀?”
“惣太郎过世后,我们家就塌了。尤其对于母亲来说,惣太郎就是她的全部。伴随着他的死亡,母亲的心也一起死了。虽然有凭着习惯浑浑噩噩地活着,但与父亲的离婚确定下来后,想必是最后的一根线也断了吧。婆婆也说母亲她过去真的是个很可怜的人。”
遗族一生都是遗族。
樱子小姐的话语穿过我的胸膛。
她的内心与我们的不同。所以至今我才一直感到不解。为何难以理解人心的微妙之处的樱子小姐,唯独对被称为遗族的人能够温柔以待。
如今我终于明白了。因为她知道。
哪怕理解不了,但她知道。失去珍爱之物后所遗留下来的人们的痛苦,这些痛苦又是如何摧毁了遗留下来的人们,这些她都切身体会过。
所以她才会贴近那些被遗留下来的人。哪怕无法共享悲伤。眼前所见的他人的死亡,也会映照在她的瞳孔里。
她喜欢骨头。因为尸体是物品。但绝不是会对失去生命这件事感到欢喜的怪人。
“不管怎么说,我真的受了青叶先生很多照顾。他也参与了母亲的解刨工作。虽然没有让我一同参与,但与之相对的他仔细地为我说明了母亲遗体的情况——死因是颈椎骨折而导致的窒息死亡,解刨也发现同时患有硬性胃癌。”
“胃癌?”
“嗯。不确定她自己有没有感受到症状。不过,哪怕不上吊,恐怕也活不了多久吧。癌细胞已经浸润到腹膜了。
“这样啊……”
“别露出那种表情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看着我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樱子小姐露出了微笑。温柔——却又带着些寂寞的微笑。
樱子小姐的内心与我的不同。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内心不存在悲伤。而其证据,就是她总是刻意想要避开母亲的话题。
“这些事,不告诉我不是会比较好吗?”
“也是……不过……偶尔一次的话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
我很高兴能够知道樱子小姐的事,但同时也讨厌让她感到悲伤。不过,或许是她也想要告诉我这件事吧。即使我不认为樱子小姐也有如此感伤的一面。
“算了。总之别再说青叶先生的坏话了。将孤身一人的叔父当成家人一般照顾的同样是他。”
“我……知道了啦。”
面对樱子小姐责备的口吻,我不禁感到有些焦躁。她想说的毫无疑问我都明白,我也不想那样看待青叶先生。
但是他……莫名的给我一种不安定的,难以言喻的可怕感。并且如此信任着他的樱子小姐也让我有一股违和感。
“……总感觉,这还真不像是樱子小姐的作风唉。”
“什么?就算是我也是会对他人抱有尊敬之情的。他是值得我尊敬的人。”
“可是……你不是对我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吗?”
哪怕是鸿上也不要相信。樱子小姐这么说过。就连那位内海警官也要保持怀疑,难以想象对我说过这些话的她这次竟然会告诉我这些事。
“叔父是个例外。他绝不可能犯罪。少年,哪怕是你,我也绝不会允许有人冒渎叔父。”
“这些事我当然知道。可是”
“青叶先生也是一样。他是叔父的得力助手。作为叔父唯一信赖着的他,为什么我们不能信赖呢?”
“…………”
再说下去也只会发生争吵。我背过脸将面颊贴在车窗的玻璃上。
我本该明白的,叔父对于樱子小姐而言是特别的,她比谁都要珍视,尊敬着叔父。可我没想到她竟然成为了一个盲目的追随者。我的确也认为设乐教授是个十分厉害的人,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个「人类」。而不是像樱子小姐那样的「外星人」。
感到不安的同时,看着映照在窗户玻璃上的自己丑陋的表情。我意识到,从我身体中不断涌出的,那与愤怒有着些许不同,难以言喻的丑恶感情,名为「嫉妒」。
从法医学教室回来的途中,似乎是想安抚我的不快。樱子小姐为了让我看上个月开放的北极熊宝宝景点而带着我去了元山动物园之后(结果,看的基本都是标本区的骨头),顺道逛了逛新川市的大型书店,最后踏上了回旭川的归途。
第二天,为了锻炼今居的体力,我和今居通过自行车专用车道一路骑到了泷川,一边眺望着盛开着的油菜花一边回到了家之后。由于连续出了两趟远门的我体力完全清零,倒在沙发上打起了盹。
虽然被母亲训斥说到房间里睡,可是在洗过澡之后,喝着碳酸饮料,迷迷糊糊地看着电视实在是太舒服了,尤其是刚运动过后。
就这么在沙发上躺到早上也没关系吧……就在我考虑着这些不像话的事情,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幸福时光之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谁啊,真是的……”
就在我带着些许不耐烦察看电话时,发现是青叶先生打来的。
“………”
一瞬间,我有些犹豫要不要接听。这种时候还真是羡慕从不带手机的樱子小姐。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就这样无视。
我不情愿地接起了电话。
电话的内容是为昨天的事道歉。
似乎在昨天我们见面之前,医生有说明过设乐教授的病情。
病情虽然没有急速恶化,但的的确确的是在持续恶化中。叔父的身体正一点一点的濒临极限。被医生如此告知的他,诉说着对自己的无力而感到的绝望。
法医界的情况真的有那么紧迫吗?听着他的声音,我在话筒的另一头如此想到。
花房的行踪仍然毫无头绪。之前和二叶的遗体一起被发现的骨头的身份依旧不明。事实上,倚靠如今的法医学,从骨头中提取出的情报只有相当少的一部分。医学不是魔法。
可是人们却寻求着奇迹与魔法,也同样寻求着能够操纵它们的魔法使。
樱子小姐有着非凡的才能。并且完全继承了叔父的衣钵。我知道他想将期望寄托在她的身上。更不用说青叶先生比我认识她还要久。
“可是……樱子小姐,和叔父不同。她和设乐教授根本不是同一人。”
“我当然知道。那天是我有些过于伤感了……才会不小心失去了理智。所以今天作为赔罪,我想邀请你们二人去某个地方。”
“是说,邀请吗?”
“没错。下周我打算拜访住在美瑛市的熟人,可以的话,希望你们也能和我一起去。”
“美瑛市吗……”
美瑛市的话,实话讲没什么稀奇的东西。而且,与他一起同行拜访素不相识的人究竟会有什么好处呢?
“是去美瑛市那儿饲养蛇的地方。对方是饲养员哟。”
“蛇的饲养员?”
“是的。因为会给我们参观标本,也会将死去的个体转让给我们,所以我想大小姐应该会很高兴。那,馆胁少年你有空吗?”
“呃……”
为了看蛇而去美瑛市。说实话这完全是个毫无吸引力的邀请。究竟为什么要邀请我去呢?和之前参观法医学教室时一样,感觉自己被他捉弄了一样。
可是即便我不去,樱子小姐也会去的吧。而且是和他两个人一起。这么一想莫名的让人感到不快,而且我也担心樱子小姐。或许是我的嫉妒心作祟,但是对于这个人,我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
“听起来很有趣呢。请务必带上我一起!”
我不想被他当成是害怕蛇的弱虫,于是尽力装出开朗的语气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
电话另一边传来了青叶先生的偷笑声。我不知道究竟是被他看穿了,还是他真的感到对此感到高兴。
就这样,下周的礼拜六,青叶先生来到了旭川。樱子小姐这天穿着一身白色的洋装,青叶先生也同样是白色的衬衫搭配着休闲裤,并排站着的二人之间,莫名的围绕着一股般配的氛围。
而穿着黑色工装裤搭配着条纹衫,外套一件藏青色连帽外套的我,映照在樱子小姐的汽车反光镜上则显得格格不入。
话虽如此,青叶先生还是老样子总是莫名的和我套近乎。仿佛当我是老熟人一样毫不客气的搭话。这时我才意识到,恐怕这个人也将我当成了“惣太郎”。
“……”
这虽然让我有些不爽,但也无可奈何。我就是九条家归来的亡灵,不得不去面对这些。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即便如此也要待在她的身边。至少,樱子小姐并没有把我看作是惣太郎君。
而且,唯独我对于九条家而言是不同的。本应该是毫无关系的我,若想被周围的人所接受,就非得是「惣太郎」不可。
最初我也有过迷茫,但只要明白了缘由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伴随着樱子小姐的驾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今天略显阴沉的天气、以前在札幌发生过的杀人事件,以及最近旭川刚开的一家大型超市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题。
青叶先生始终保持着温和的态度,对我们十分亲切。之前的那件事,或许真如他所言只是「不小心失去了理智」而已。况且樱子小姐是设乐教授唯一的亲人。而他同样也是设乐教授的追随者之一。
就算是被称之为花之城也不为过的美瑛市,在开花期之前,路上也一样是空空荡荡的。
车子正驶向十胜岳方向。事实上虽然我经常骑自行车去美瑛市,但主要走的是那条通过花人街道*,有着著名的亚斗梦之丘和Ken与Mary之木*(似乎是在汽车广告上出现过的那个,不过就算听到这个名字,我也总是只能回想起刚来到旭山的东加拿大狼兄妹的事)景点的拼布之路*,这条路反而不怎么走。(注1:日本国道237的名称,能够看到花海。)(注2:出自日产汽车的“肯与玛丽的skyline”系列宣传广告。)(注3:著名的旅游路线,美瑛拼布之路Patchwork Road)
我们的目的地就在Birke之森附近。Birke在德语中好像是白桦树的意思。正如它的名字一样,这是一个生长着茂盛繁多的白桦树群,弥漫着一股寂静氛围的好地方。
来迎接我们的蛇类饲养员先生名叫对中辰巳,看上去是个很普通的人。刚听到“蛇”的时候,我还以为会是个相当奇怪的人呢,没想到却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温柔男性。
眯眯眼,大耳朵,额头的正中间稍偏一些的位置有着颗黑痣,整个脸看起来有些发福。给人的印象和阴冷恐怖的蛇相差甚远。
“不过,在北海道的蛇类饲养员,还真是少见啊。”
通往蛇类饲养室的途中,感受到他的温和亲切,事不宜迟,我决定向他提出这个我从一开始就抱有到疑问。说到蛇的话,果然还是会有一种生活在温暖场所的印象。
“北海道是很适合饲养爬虫类动物的哟。”
“明明是变温动物?”
“正因为是变温动物。因为北海道即使是冬季,室内温度也不会低于二十度哦。”
“啊,原来如此!”
的确,北海道即使是冬季,室内的一整天都很暖和。而夏季的酷暑期也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某种意义上来说,一整年的室内气温都是恒定的。
为了建造能够饲养蛇,天生喜爱蛇的对中先生所建造的是一间有着严格的温度与湿度管理,安置着好几个水槽的房间。因为同样没有窗户,总觉得和樱子小姐的「骨头屋」有些相似。
“而且以黄领蛇为首的蝮蛇、缟蛇、森林鼠蛇也比较容易捕获。其中北海道黄领蛇的颜色十分美丽哦,在札幌的元山动物园里还有一种经由颜色漂亮的个体繁殖后的名叫蓝虾夷的……”
看样子相似的不仅仅是房间。这之后的差不多一小时,对中先生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蛇。也是,不仅仅是建造了一间屋子而已,他和樱子小姐对骨头无与伦比的喜爱一样,恐怕也将自己的一生奉献了出去。
樱子小姐也好,青叶先生也好,都草草的听了几句他的讲解,便自顾自地打量起了水槽。不得已只好由我一个人陪着对中先生继续他的室内蛇游览。不过也不是全无价值,至少最初对蛇的那种莫名的厌恶感渐渐的稀薄了起来。
“真的诶,太漂亮了。”
过一会儿,看着水槽中仿佛闪烁着光芒般的漆黑的蛇,我不禁赞叹不已。
“这是鸦蛇哦。缟蛇的黑化型。虽然在日本各地都能见到,不过北海道尤其多。”
“因为是黑色,代表是良性遗传吗?
“毕竟黑色可以集中太阳光,有一种说法是这是为了适应寒冷地区才产生的结果。”
那油光湿滑,蜿蜒起伏的泛着光芒的鳞片,让人产生畏怖的同时,也感受到一种纯天然的美感。
“这只个体很不错诶。”
不经意间,樱子小姐也从我身后往水槽里瞧了瞧。
“要是死了的话,能不能让给我呢?我想将它制成标本。”
“我想应该不会发生那种事。”
“当然了。不如说可能的话,我希望你把它再养大些。”
“我有个认识的朋友也住在这附近繁殖鸦蛇,而且饲养着更加棒的个体,不如也向他问问看吧。他是做皮质加工的,骨头的话应该不需要才对。”
听着他讲解的有关驱蛇工作的事,为了做成食物而将蛇泡在白酒里腌渍的事,还有让我实际捧了捧来自海外的温顺的玉米蛇。不知不觉间,我也同样不再对蛇感到抵触了。
不如说觉得它们很可爱。虽然母亲应该不会同意,不过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养了看看。但是用冷冻后的老鼠来当作饲料还需要适应一下。
青叶先生在远处看着与蛇嬉戏在一起的我。
“看样子,他有些怕蛇呢。”
对中先生扑哧一笑,说道。
“是不太擅长应对蛇吗?”
“因为前几天请教了关于蝮蛇的毒性和齿形的问题。今天是来道谢的。不过……看样子我果然还是不太擅长应付蛇。”
青叶先生耸了耸肩说道。与之相反,和对中先生更近一步的探讨标本和蛇骨的樱子小姐则是兴致高昂。想必青叶先生是真的为了道歉才带我们来这儿的吧。他想对之前伤了她的那件事进行补偿。
由于各种方面的意气相投,结果就达成了在回去之前到附近的白金温泉那儿泡个温泉的决定。坐落于十胜岳峰山脚下的白金温泉作为疗养温泉十分的有名,我和祖父他们也来过这儿好几次。
我尤其喜欢这边的温水露天浴池。正当我享受着恰到好处的水温时,旁边的青叶先生突然“咿”的一声发出了惨叫。
“啊,又来了。”
露天浴池的水面上,一只鲜绿色的蛇正蜿蜒着身躯游着泳。对中先生也发现了,他拿起了挂在露天口处的白色大网。
“是黄领蛇吗?”
“嗯。因为温度正正好,所以经常会跑进来。”
“这样啊……”
哗的一下,对此习以为常的对中先生捧起了网。因为是无毒的黄领蛇,于是我按照对中先生的指示,第一次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了野生的黄领蛇,将它放到了稍远些的地方。
像这样紧紧地将拼命蠕动的生命抓在手里,让我不可思议的有些感动,和狗玩耍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能够确实感受到那强劲的生命力。
由于对中先生正好在温泉遇到了熟人而打算再多泡一段时间,于是我们便在这里分道扬镳了。
回去的路正好和来时一样,于是我便决定顺道去看看最近变得有名起来的青池。青叶先生和樱子小姐好像也都没有去过。现在这个时期离观光季稍早一些,对中先生也说过这个时期去的话刚刚好。因此我们便穿过白桦树群,走向了青池。
青池如今是美瑛市著名的观光景点。直到数年以前,这里还是禁止进入的地区,而这个不为人知的地区随着苹果公司将它纳入OS系统,并且将其作为默认壁纸后,一瞬间便广为人知了起来。
“不过就是池水是蓝色而已,究竟有必要那么高兴吗?”(注:青い池。青在日语中指蓝色。)
从附近的停车场下了车,走在白桦木林里,樱子小姐抱怨道。话是在这么说没错,但据说那充满神秘感的美景,能够打动许多人的内心。
不久后,从树丛间浮现在我们眼前的,是闪着光辉的湖面。
“看吧……这不是很漂亮嘛。”
真的是鲜艳的如同是化学反应般的钴蓝色。这么形容或许有些老土,但这简直就像是蓝色夏威夷刨冰。和蓝色的天空完全不一样。(注:一种日本刨冰,冰块上浇上蓝色的汁)
清澈见底的池水,湖的对岸以及从湖面冒出的白桦树枝,充满了幻想般的感觉。不可思议的是我感觉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
“没有鱼诶。”
“是啊。听说这里的水质难以让生物栖息。”
原本是人工湖。据说是由富含铝元素的地下水与流入美瑛河的水相互混合后生成了胶状粒子,才形成如今这样闪着蓝色光辉的池水。
尽管很美丽,但与蛇的美完全是两样。它们虽然同样令人畏怖,有着不同的形态,充满了独特的沉默与寂静。但决定性的不同,则是蛇充满了生命力。能够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存在与强劲。
然而这里却是阴森森的,仅仅充斥着死亡。没有生物的池水,枯萎的树枝,奇异的蓝色。很美,可却被浓厚的死亡所支配着。枯萎的白桦,简直和骨头一摸一样。
站在池畔的樱子小姐仿佛成了这副风景的一部分,我突然害怕了起来。内心充斥这一股奇妙的不安,就好像她也没了呼吸似的,仿佛她倚靠着的不是生者的一方,而是无数白骨所招手的代表死亡的那一侧。
“樱子小姐……那个……”
为了拉住她。我情不自禁的呼喊出了她的名字。
“……要是有带赫克塔过来就好了。”
然而樱子小姐却嗅了下鼻子嘟囔道。
“咦?”
受她影响,我同样下意识地吸了口气。冷不防闻到风中传来一股臭味。青叶先生也同样脸色奇妙,往臭味传来的方向察看。这个臭味——没有错,毫无疑问是死亡后的,蛋白质腐坏的臭味。
“是鹿之类的吗?”
“不清楚。”
两人寻着臭味的来源走了出去。我脸上有些紧张,内心充满了不好的预感。难道说,是人吗。我一边祈祷着我的预感不要成真,一边紧跟着在树丛和池水附近搜寻的他们二人的身后。
或许越是不想看见的东西,越是容易看见。走在弯曲平缓的小径上,我无意间将目光移向了池水旁流淌着蓝色水流的美瑛河的交界处,发现了一团根本不想看见的块状物体。
“樱,樱子小姐……那个……”
我不由得一屁股摔倒在了泥泞的地面上。发现了我所指着的方向,樱子小姐吹了声上扬的口哨。
水池与河水的交界处,大片的白色沙石上横躺着一个身影。
“干得不错啊,少年。”
无视了发抖的我,二人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戴上了从口袋里取出的塑胶手套。
“啪”的一声,樱子小姐的手腕处响起了橡胶的声音。青叶先生朝着不顾沾湿双脚,急忙走向「那个」的樱子小姐提醒道:“绝对不可以接触哦!千万不要破坏现场!”并且向我伸出了手。
“……尸体没那么可怕哦。”
“很可怕啊!”
平时从事解刨工作的青叶先生,就算看见了尸体也不会感到害怕。但是我不一样。我肯定会感到害怕。
“没那回事。可怕的,是还活着的人。死者什么也不会做,也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活着的人才非得帮助他们不可。”
“我知道,但是……”
他淡然说出的话语的意思,我不可能理解不了。可我这是出自本能的回避行动,身体里的某个人呼喊着让我不要看。
“是看到遗体会让你心情不好吗?”
“是感觉自己不应该看。”
“为什么?这是人类生命的下一个阶段。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像是催促我站起来似的,他再次伸出了手。
“大人说小孩子不能看。”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还是个孩子喽。”
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青叶先生放弃似的收回了手。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想让我看尸体啊!”
出乎意料的被他当成傻瓜来耍。我一下子站起身,对着青叶先生吼道。
“不知道。”
“诶?”
他的回答过于干脆,一下子浇灭了我的气焰。
“但,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看见尸体了不是吗。我认为直面这些,克服恐惧对你是有益的。我曾经和学生们一起进行过解刨。刚开始,大家也会害怕,甚至引起恐慌。但是,他们离遗体的距离会日益渐近。”
“距离?”
“嗯。所以若是今天你就这样回去,你的内心中只会留下不好的回忆。不过若是你好好的去面对……一定能够接纳这些回忆。馆胁少年,好好思考一下。那些无能为力的遗体真的很可怕吗?”
的确,并不可怕——这句话我说不出口。我认为尸体这种东西一生中都不应该看见。但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他想传达的意思。可我还是无法认同。
看着在河边迎风而立的樱子小姐。最终,我还是走向了她。
“小心脚下。”
青叶先生似乎为了支撑住我而将手靠在我的后背上,提醒道。也或许是为了不然我逃跑。我做好了觉悟,走近了遗体。尽管我不太愿意说明,但这具遗体是我所遇见过的损伤最为严重的遗体。
臭味十分刺鼻,不过我有些惊讶的是我已经对此感到习惯了。很恶心,但却不会像之前那样有想呕吐的感觉,如今能够忍耐这些的自己更是令我惊讶无比。
“青叶先生,看看这个。”
察觉到我们的靠近,樱子小姐指着遗体。
“没有头部……就连,衣服也不见了?”
我的声音在发颤。横躺着的可怜的遗体不仅没有头部,就连衣服也没有穿。
“这是因雪融而涨水的地方,我记得昨天有大雨警报。恐怕是从上游冲下来的。”
青叶先生眺望着蓝色河川的上游。的确,昨天和前天的天气都很糟糕。
“……而且,遗体竟然连头都没有……”
无头尸体。被夺走脑袋中栖息着的蝴蝶的尸体——。
“会不会是花房干的?”
“不知道。情况虽然有些相似,但并不是完全一样。至少这一回,我感觉不到状况有什么特异之处。”
“有没有可能是模仿犯?”
“目前媒体和警察都还不知道花房的存在。如果是模仿,那花房应该是个已经被他们知道的人物才对。”
面对我与樱子小姐的提问,青叶先生脸色严厉地回答道。
“但是头……”
“而且如果是从上游冲下来的话,无论是脱去衣物,还是没有头,都不稀奇。”
“咦?”
说到这里,青叶先生的目光仿佛是在考验似的看向樱子小姐。
“没错。流下来的途中衣服脱落是很常见的事。另外,头的情况也是一样。尤其是脖子的腐坏比较快的状况……比如说,脖子被勒导致的死亡等等,这种情况下脖子部分的腐化会加快,漂流的途中就算是脖子断了也不稀奇。”
这么说,是普通的水难事故,又或许可能是被绞杀后从上游丢弃。
“也没有随身物品。可能单纯是为了隐藏身份。”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报警吧。这里虽然不是札幌的管辖区,但之后可以向他们打听看看。”
似乎是为了制止还想伸手查看的樱子小姐,青叶先生如此总结道。只是来了一趟青池而已,不过是打算稍微观光一下,没想到竟演变成了需要报警的事态。
不想和警察扯上关系的樱子小姐干脆利落地回了车上,于是便成了只有我和青叶先生两个人等待警察的到来。
“……是名女性吧。”
因为是倒扣着看的不是很清楚。但不知为何给我的感觉是这样,我喃喃道。
“就视线能观察到的范围来说,的确是这样。不过也不能就此断言——害怕吗?”
“咦?”
“还觉得遗体可怕吗?”
“不知道……比起这个,我觉得她很可怜。”
找不到随身物品,连身份也查不清……这种事,实在是让我同情不已。想必亲人也在找她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必须像这样躺在这里呢?
“你这样代入感情并不好。死者是他人。若是情绪太过被其影响,容易抑郁。我们也是人类。必须要和他们划清界线。”
“……什么意思。”
忽然间,我感到他的说法中似乎蕴含着奇妙的暗示。我看向青叶先生。他眯起了眼镜深处的眼眸。
“感觉不可思议对吧,只要干这种工作,就能看见那个人的去路哦。”
“去路?”
“没错。只要是来上我们讲座的学生,立刻就能明白。”
“什……我才没有!”
“没错。青叶先生。很遗憾,少年将来会成为标本师。”
“咦?呃,不,我也没打算……”
等我察觉到时,樱子小姐双手抓住我的肩膀说道。不知何时她回来了。警察的汽笛声渐渐靠近。
“大小姐,决定这些的不是你,而是少年。”
青叶先生扮了个鬼脸说道。的确,我也没有成为标本师的打算。
“算了。少年还小。今天就一起先去车里等吧。这里交给青叶先生就好。”
樱子小姐飞快地折回了停车场。正当我打算追赶她裙摆飞扬的婀娜背影之时,我却停下了脚步。
“青叶先生!”
大概是要联络事件吧,我朝着拿出手机正准备打电话的青叶先生喊道。
什么事?我跑近疑惑的他身旁。
“我……不是惣太郎君”
我实在是无法继续忍耐,干脆地向他坦明。的确,我已经不会再因为看到尸体而想吐了,也确实在樱子小姐的身边扮演着惣太郎君的替代品。但是,我并不是真正的惣太郎君。这一次,我没有理由代替她在法医的道路上前进。
然而青叶先生疑惑的眨了眨眼后,隐隐地露出了微笑。
“这是毫无疑问的呀,馆胁正太郎君。九条家的孩子是不可能走上法医的道路的。”
“……咦?”
“不用着急也没关系。好了,你先去吧。麻烦的事交给我来处理就好。”
青叶先生按着我的肩,仿佛是在催促让我快点回去车上一般,轻缓地将我推往身后。放开手时,又像是安慰似的摸了摸我的头轻声说道。我浑身一颤。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
这个人是真心希望我,不是某个谁而是我本人能够走上法医的道路。
可这和让我成为标本师一样,是件不可能的事。别开玩笑了。即便我踏上法医的道路,也成为不了像设乐教授那样厉害的人,我根本不可能做到。
即使如此,这个人也不会放弃吗?
望着渐渐靠近的警车灯,我悄悄侧目瞥了一眼青叶先生。他单手拿着电话,站在青池边直直地盯着尸体,仿佛直面死亡的异形。
自那之后过了几日,我从青叶先生那儿得知了有关遗体的情报。死亡后经过两周左右,年龄约莫在二十岁至四十岁之间的无分娩经历的女性。由于没有头骨,目前还无法判明身份。很遗憾,这与电视新闻上报导的情况大体一致。
尽管这几天电视上有报导在观光圣地青池处发现了遗体,但由于事件迟迟没有进展,热度一下子就被明星演员的出轨绯闻给夺走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既没有随身携带的物品,身体上也没有明显的手术痕迹。仅从一具无头的遗体来推断身份实在是太过困难了。”
警察似乎从美瑛川的上游搜查过是否有遗留物,可惜毫无所获。疑似她的衣物或是随身物品,包括头部一样都没有找到。
“会是花房做的?总之,没有头骨这一点也许隐藏着事件的真相。是因为关乎死者的死因,还是说能够表明其身份?无论怎么说,只对头骨进行额外的处理,犯人有一定的头脑,作案具有计划性。”
坐在骸骨椅子的上,指尖相合摆出三角形尖塔状手势的樱子小姐喃喃自语道。
“明明由樱子小姐直接进行接骨调查一下,或许就会发现些什么线索,真是遗憾。”
我抚摸着下颚搭在我膝盖上的赫克塔说道,樱子小姐露出了苦笑。
“骨头虽是强力的证据,但并非万能。不过……如今这个状况也确实让我有些不快。”
樱子小姐所求之物只有一个,那就是了解事件的真相。注视着陷入沉思的樱子小姐露出的略显忧虑的神情,不知不觉间我也看得着了迷。这时,赫克塔仿佛在说“请认真点抚摸我!”一般朝着我短促的“汪”了一声,就在同时,我的手机收到了一封邮件。
“啊……青叶先生发邮件问要不要去为死者献花。”
“献花?”
樱子小姐一瞬有些嫌麻烦似的皱起鼻头。为何要向死者,而且还仅仅是在尸体被发现的地点献花……我看着她写在脸上的想法,烦恼着究竟是该拒绝,还是自己一个去,不禁低头看向手机屏幕。
“原来如此。你有说过你这周六的早上会来这里对吧?”
“咦?……啊,嗯。我想着偶尔也要让赫克塔尽情地运动一下。”
“这样啊。既然如此就带着它再去一次现场吧。也许会有什么发现。”
赫克塔似乎察觉到是在讲有关自己的事,一脸开心地飞奔到樱子小姐的膝旁。
能够嗅出尸臭的九条家的爱犬,被由下往上拱抚摸着鼻尖和嘴角,欢快的吐着舌头回头看向了我。
数日后,再次造访的Birke之森依旧充斥着寂静,如同骸骨般的白桦树群。这里都快给我留下心理阴影了。只有赫克塔充满兴奋的“哈”“哈”的吐息声回荡在四周。
“真是个好孩子呢,赫克塔。”
樱子小姐安抚了一下兴奋的爱犬。
“难道说……您已经事先知道了吗?大小姐。”
发出劝诫般声音的是青叶先生。
我目瞪口呆。“那个”倚靠在树干上,空虚的眼瞳看着我们。
“知道的话我就一个人来了。两个人一起的话可没法带回去。”
樱子小姐用似是而非的语气说道,耸了耸肩。我想她说的应该是真话。
“看样子是死后仅仅过了几天而已呐。”
无视了青叶先生的劝诫,戴上塑胶手套的樱子小姐从“那个”的胸口处取出了一件白色的信封。
“看样子是遗书。”
樱子小姐轻吐了口气,打开了信封。
“大小姐,都说了,不能随便打开!”
“别担心,之后会立刻放回去的。”
“不能扰乱现场啊!”
他们的交谈声从稍远处隐约传来。而我胸口的心跳声却纠缠不休地附在我的耳边。
赫克塔用鼻尖拱了拱“那个”的脚趾。
“不行的啦,赫克塔。”
我紧紧抱住赫克塔白色松软的毛团。
那是一名脖子被吊住的男性遗体。
从离停车场稍过一些距离的地点开始,青池周边到处都被拉满了警方的黄色胶带。看样子到昨天为止这里也是禁入区域。我握着白色的花,刚要迈步走向美瑛川的峡谷发现遗体的青池深处,这时赫克塔却突然飞奔了出去。
拨开灌木丛,我追向赫克塔。尽头处的是那具遗体,一名相貌还很年轻的男性。比我年长,但比樱子小姐年轻。
死亡后经过了几天……这是他们二人的看法。因为这几天气温一直很低,有助于抑制尸体的腐坏与生蛆。
“可以……把他解下来吗?”
等待警方这段时间里,我觉得就这样放着不管实在是太过可怜了,不禁如此问道。
樱子小姐似乎已经失去了兴趣,打量着四周。我想着至少得把绳子解开,但青叶先生却摇了摇头。
“不用了,因为已经确信是死亡了。就这样交给警方处理吧。”
我知道,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这么做。
第二次的报警,就连青叶先生也感到了疲惫。这也难怪。本想来发现地点献花却闻到了异臭,找了找源头竟然发现了这具遗体——他只能这样说明。虽然某种意义上这的确是事实。
从脖子上的索痕可以推断出遗体的死因是非典型的缢死。直接的死因是由颈部压迫所造成的窒息死。青叶先生用死的时候应该不是很痛苦来安慰了我。
以直直地凝视着青池的姿态死去的他的遗书上如此写道。
与交往的女性发生了争吵,情绪激动下互相之间打了起来,自己拼命的反抗,结果回过神来发现女友已经死了。
为了不给家人添麻烦而将遗体丢弃在了青池。
之后又因为难以忍受良心的谴责,而决定在能够看见女友的遗体发现地点处自杀——。
年轻的他之所以会选择自杀,是因为那具被我们发现的尸体。
如果我当初没有说想去青池的话,说不定他就不会死。
之后搜查了青年的家,似乎发现了女友的血迹。然而她的衣物,随身物品还有头部依旧是不知所踪,如今还是无法确定她的身份。由于青年也已经死了,事件就此不了了之。
过了几日,放学后正走向九条家的我思考起了自己为何总是会遭遇尸体。明明在没有遇见樱子小姐之前这种事一次也没有发生过。我如此思考着,说起来自己为何要去拜访九条家呢?
我自问自答道。为了总是一脸欢快地迎接我的赫克塔,婆婆泡的美味的红茶,还有樱子小姐对我说着“你来了啊,少年”时所露出的微笑。
“结果,还是没能找到头部啊。”
“嗯,不过骨头的断面处有刀具残留的痕迹,而且凶手当时似乎很犹豫”
樱子小姐没有看向我,一边修复着起居室里装饰用的北海道兔子的标本,一边说道。
“咦?”
意思是说头部并非是丢弃遗体后才脱落的,而是被人切断的?
“青叶先生的推论是他本想为了弃尸而将遗体拆解,但因为无法忍受伤害恋人的行为,于是便就这样将遗体丢弃了。“
“樱子小姐认为不是这样吗?”
“嗯。因为刀伤在第二颈椎的前端。”
“这有什么问题吗?——啊”
樱子小姐停下动作,仿佛在等待答案一般注视着我。
“呃,那个……在第一颈椎和第二颈椎之间切断,意思是说干这件事的人具有解刨学的知识……?”
“没错。可惜这回无法确定枢椎有无损伤。若是没有,那就很可能和花房有关系。(注:枢椎即第二颈椎)
一般而言,人在砍脖子时会选择从脖子中间,也就是喉结附近砍断。但由于人类身体的坚韧,要完成这件事可谓十分困难。可如果是切断第一颈椎和头骨之间的软骨,或是从第一颈椎和第二颈椎之间切起,则会比较容易。
可若是后者,用一般的方法是会伤害到骨头的一部分的。警方之所以没有察觉到花房的存在也是因为这一点。花房究竟是怎么做到不伤到枢椎就切断了头部的?
“的确如青叶先生所说,这次并不能肯定是花房做的。他那种人做事时会很注重规则。不过……我们对花房也不能说完全了解。而且他不会弄脏自己的手。实际的犯案行动会让自己的信奉者干,一重那次实在这样,沙月那次也是。他只是教唆者。”
“虽说是非典型,但从脖子的绳索痕迹来看,青年毫无疑问是自杀而死的。但这次的事件总让我莫名有些感觉不协调,就好像是将折断的骨头强行拼接在一起一样。”
哗啦啦一声,刚修好的北海道兔子的骨架崩散了开来。呼,樱子小姐轻轻叹了口气。
“……不如,我给青叶先生发封邮件问问看吧。”
“嗯?”
“樱子小姐问的话说不定会被拒绝,但如果是由我说希望拜访一下青年的家人,也许会告诉我地址。”
“……”
尽管我明白主动和事件扯上关系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既然已经知道有可能是花房做干的,视而不见反而令我不快。
不仅如此,花房也许还在盯着我们。有关他的情报越多越好。
“不过一旦有危险就要立刻逃跑哦。千万不要逞强……我可不想再受伤了。”
我将内心中渐渐弥漫的恐惧用玩笑话讲出来。嘿嘿地笑了几声。然而樱子小姐却没有将其当成玩笑。
“别担心。这次我绝对会保护好你。”
“两位是在聊什么?”
你来保护我不就没有意义了嘛——正当我想如此反驳之时。婆婆端来了焦糖烤饼。
“咦?啊……没什么,就是这次放假,讨论要不要再去一趟美瑛或是富良野。”
“这样啊,最近还真是常去那边呢。”
“呃,那个……毕竟雪终于化了,可以去那儿观光看看……”
“若是这样就好。听说最近青池那边有人去世了。这应该不会与大小姐你们有关吧?”
婆婆咚咚咚地将烤饼,奶油还有手制的青梅酱摆上了餐桌。为了避开她犀利的问话,我强行将冒着热气的红茶灌进自己嘴里。
“没有关系吧?大小姐。”
“……当然了。”
“真的吗?”
“啰嗦。快走吧,婆婆。”
樱子小姐没有看向婆婆,将茶杯贴在了唇边。这个话题再讲下去也不会有后续,为了平息内心的嘈杂,我大口大口地吃起温热的散发着小麦粉芳香的烤饼。
果不其然,最初当我们提出要拜访死者家属时,青叶先生似乎猜到没什么好事。不过,在叮嘱了樱子小姐不要说多余的话后,我们还是顺利拿到了住址。
本来他说时间方便的话会和我们同行,然而,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好像很忙。
“找到了……就是这儿。未来旅馆。”
自杀的青年名叫美树本望,住在美瑛市。拜访年仅二十岁便选择自杀的他的家属,让我有些情绪低落。
据说青年的双亲从六年前移居北海道,如今经营着一家旅馆。
我们要询问的事恐怕会很令人困扰,然而樱子小姐事前竟没有提前告知便直接登门拜访。要是被拒绝就回去,不在家就改天再来。看样子她不打算迂回的做这件事。
未来旅馆位于高级疗养街。距离浆果农园很近,景色迷人,环境氛围十分舒适。
旅馆目前正处于休店。毕竟发生了那种事,会休店也不奇怪。
好在停在旅馆前的蓝色小轿车告诉我们目前家里有人。
“贸然来访,十分抱歉。”
毫无疑问面对我们的来访,青年的家属感到十分困惑。
“不用这么客气。”
即便如此,一位娇小美丽但略显憔悴的女性还是温柔的回应了我们。她对着一名看似是母亲的女性说:“是有关弟弟的事”,这位应该就是青年的姐姐吧。
她编着黑色的三股辫,套着白色花边的衬衫,穿着粗布风格的裙子。这就是传言的森林女孩风格的搭配吧。我越看越觉得与田野风格旅馆的氛围很搭。
她的父亲今天因为要参加在美瑛市举办的马拉松大会所以不在家。而一脸疲惫的母亲仍旧穿着全黑的连衣裙式丧服。
“不去为他加油助威吗?”
我对母亲如此说道。她却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似的,敷衍的“嗯”了一声。明明我祖父他每年参加旭川举办的半马拉松大会时我都会去为他加油啊。
隐约间,我感觉这家人之间的关系也许不是很好。
“因为弟弟才出了事没多久,这种时候不太想出去。”
姐姐连忙解释。可是,这样的话,父亲不是出去参加跑步比赛了吗?同样是“这种时候”。
不过我想或许正是因为是“这种时候”也说不定。专注于某件事好让自己遗忘那些悲伤的事情。
这之后,我们按照惯例客套了一番,双手合十参拜了佛像。我感觉她们母女二人有些坐立不安,好像对我们将要说的话感到害怕。尤其是母亲,表情十分慌张。
但是,同样坐立不安还有樱子小姐。她刚一离开佛像,就直言道:“我想看看你儿子的房间。” 这也太不礼貌了吧。
“那个……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很感兴趣。只是想了解一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仅仅是见过尸体的话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不太好。因此我希望至少能够知道他生前的事情。”
樱子小姐恬不知耻的如此说道。果不其然,母女二人的表情都很困惑。
“说的也是呢……可是……那里已经被警察翻得乱七八糟了。”
“没关系。”
“这样啊……”
明明姐姐委婉的表示了拒绝,但樱子小姐全然不在意。
姐姐感到有些为难的盯着樱子小姐看了片刻后,朝我看了过来。
“那个……你弟弟也看过望的遗体?”
“咦?”
姐姐来回看着我和樱子小姐,怯生生地问道。
“……啊,没错。这孩子也一起看到了。当时他在遛狗。真可怜,恐怕这孩子一辈子也忘不掉了吧。”
樱子小姐紧紧抱住我的肩膀,将我拉进怀里。我吞下一瞬间产生的迷惑。说的也是,认为是恋人的话年龄差的有点大,母子的话年龄差的又太小。
而且照片里的惣太郎和我的面相也有几分相似。因为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这纯粹只是个偶然。但我和樱子小姐想必一定有着相似的部分吧。
“这样啊……”
低着头的姐姐的眼瞳,因涌出的泪水而红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来为你们带路。”
“等等,叶惠……”
忍住泪水,姐姐猛地抬起脸说道。这时,慌张的母亲抓住了姐姐白色的衬衫袖子。
“可是母亲,是这么年轻的男孩子发现了望的呀。实在太可怜了。”
“但要是让父亲他知道了……”
母亲张着嘴似乎拼命地还想说些什么,但姐姐制止了她,将我们邀请到了玄关处。
“弟弟他是一个人远离这里生活的。”
“远离?”
“是的。虽然这间旅馆原本是面向长期住宿,但那孩子相当怕生。来来回回的客人让他很痛苦……不仅如此,还有臭味。”
“臭味?”
“嗯,他的兴趣是制作皮具。处理的时候会散发一种独特的臭味,而且因为他还习惯于把失败品直接烧毁处理。因此导致了家人的不满。”
姐姐离开旅馆,步行了一小段距离,将我们带到了旅馆背面的花园,花园的对面有一间小屋。
“好漂亮的花园,仿佛进入了连环画一样。”
尽管离花期还有一段时间,玫瑰和藤蔓却已经爬上了拱门,白色的家具与朴素的兔鸭陶瓷也已被安放在了庭院。而位于深处的三角形屋顶的小屋,如同是妖精的居所。
“母亲的爱好是整修庭院。正如您所言,她或许是想生活在童话世界里吧。”
她的话里似乎带有讽刺。
我们穿过小青蛙游泳的池塘,走向小屋的入口。门廊处,晒着太阳的蜘蛛慌忙逃往木丛。
“原来如此,在这儿的话就算他杀了人,也不会有人能听到动静。”
“……”
正要用钥匙打开小屋门锁的姐姐的手忽然一僵。
“……请进。不过因为已经被警察调查过,可能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伴随着嘎吱一声,门打了开来。
里面的确有股独特的,带着些许湿气的臭味。
小屋虽然不大,但里面配有简易的厨房和暖炉,也有浴室,看起来是间住着相当舒适的双层建筑。因为同样配备了冷藏室和大型冷冻室,也有空调,这样一来无论是炎热的夏日还是寒冷的冬日都能舒舒服服的度过吧。
“真是很抱歉,因为警方搜查的时候相当粗暴……所以这里还比较乱。想要收拾却又无从下手。”
“也是。确认不了女性的身份,也找不到头部。搜查也是警方的职责所在,这并不是他们的错。”
樱子小姐态度冷淡的说道。我有些困惑,这不是樱子小姐的作风。樱子小姐明明总是站在死者家属的那一方才对。
因为被说了不用拖鞋,樱子小姐便直接阔步迅速走到了屋内。我战战兢兢地观察屋内,里面摆着空水槽,书,指南针,取毒器以及户外运动的背包,其外还有一些不知干什么用的器具。(注:取毒器,针筒状,可以用于吸取蛇毒和蜂毒等)
“你和被杀的女性认识吗?”
“我们平时有旅馆的事情要忙,生活上也不怎么来往,所以……”
“不是被杀,那是正当防卫。”
面对樱子小姐的提问,姐姐拘谨地回答道。这时她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蕴含怒气的声音。
姐姐介绍道这是她的父亲。她的身后站着一名身穿运动衫的中年男性。他体型健壮,身体仿佛经受过千锤百炼一般。
晒黑的肌肤,精悍的面孔。尽管头发已是黑白相间,但依旧看起来年轻到让人难以想象他是两名孩子的父亲。
“正当防卫?警察是这么说的?”
“他们说有这个可能。也说过可能是防卫过当。不过我们认为是那女人强迫我儿子一起殉情的,她本身就有打算自杀。”
“这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
樱子小姐鼻子“哼”了一声。
“你说什么?”
“还有,虽然我听说你儿子的爱好是皮革工艺,但令我惊讶的是他居然连鞣皮这一步都亲手来做。”(注:鞣皮指加工处理原皮。)
樱子小姐伸头探进架子中间和桌子底下说道。她从架子中间取出了一个小瓶。这好像是最近挺流行的保温水壶,里面浸泡着液体,似乎还在闪着蛇的鳞光。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的爱好,不过是在捣弄骸骨。”
父亲吐了口气说。樱子小姐皱起了眉。
“但他最近已经能制作出精美的皮包和钱袋了。我过生日时还收到了一件书皮呢。”
姐姐辩解似的说道。却被父亲瞪了一眼。
“虽然也用其它动物的皮制作过工艺品,但他尤其喜欢蛇皮。有时也会将兔子皮剥下来之后,用剩余的肉制作料理来招待我。”
姐姐无视了父亲,继续对我们解释道。桌上散乱着粗头针和切割下的皮革薄板。
“就因为这个,警方查出了许多血迹……”
父亲的身后,母亲缩着身子,小声地说道。
“原来如此。这是因为鲁米诺反应无法分辨人类和动物血液的区别。”
不仅如此,由于床垫也是使用的旅馆的床垫,因此同样检出了“不特定多数的DNA”,这才让警方感到棘手。
“就因为这事,才会被警方搜查的一团糟。真是的,拜此所赐旅馆的预约全取消了。警察也好,儿子也好。简直是想让我们都饿死。”
对着生气地吐了口气如此说道的父亲,樱子小姐眯起了眼。
“嗬。刚才还主张是强迫殉情和正当防卫,怎么转眼就开始贬低起了儿子?难道说面子更重要?”
“你是想说我冷酷无情?这可是服务业。我之后还有养育女儿和妻子的义务。”
说到这,他强硬地抓住樱子小姐的上臂,使劲一拽。
“你要做什么?”
“够了。给我回去!在这儿只会给我们添麻烦!”
他同时一下抓住慌张插进来的我,想将我们一起拽出小屋。突然间,樱子小姐也一下用手肘推开父亲,解开了被抓住的手臂。
“怎么可能就这样回去!这可是出了人命,不解开这其中的缘由,我绝不回去。”
“你……你们是怎么回事!不是来为我儿子上香的吧?!”
本想尽可能稳妥的打听事情,没想到还是演变成了这样。
“樱子小姐,会给别人添麻烦的。还是回去吧。”
面对着没能将我们拉出小屋的父亲责备的口吻。我的确感受到了恐惧。若是他身上藏着刀,愤怒之下朝我们挥过来的话——?
“有件事我很在意。”
“不行,樱子小姐。”
这次换我抓住樱子小姐的手。虽然她没有粗鲁的甩开我,但一下子绷紧身子,无论我怎么拉都拉不动。
“电视报导说,女性的遗体是在青池被发现的。”
樱子小姐无视了父亲,向站在小屋门口,和神情不安的母亲一起的姐姐问道。
“我说的没错吧?”
是这么报导的……姐姐有些困惑地看向樱子小姐。
“简略的说,的确是这样。而且为了不让游客进入,警方的封锁条在发现地点很久之前就已经张开了对吧?”
“呃,嗯嗯……”
“你知道的很清楚啊。去过现场了?”
姐姐和母亲互相看了看。
“这是……为了给那名女性上香,所以有去过。”
不知为何。姐姐的声音在发抖。母亲似乎也很动摇,低垂下视线。
“算了。我想说的不是那个。我想说的是,美树本望的遗体,并没有像他遗书里写的那样面朝着女友遗体的发现地点的方向。”
“咦?”
突然,我听见了吸气声。不知是姐姐,还是母亲发出的,亦或是两者。回过神来,接连父亲也赤着脸紧紧抿着唇。
“少年。女性遗体的发现地点是哪里?”
“呃……那个,是美瑛川和青池的交界处所在的沙石堆上。虽然与青池相邻,但并不是青池的方向,之间有相距一段距离。”
“遗体有看向那个方向吗?”
“……没有”
说起来,我想起樱子小姐在发现美树本望尸体后,有调查过周围。”
“女性是在青池深处被发现的,她正好躺在美瑛川和青池的中间。可是,男性的遗体并没有看向那里。话说回来,本身就是他将遗体丢弃在了美瑛川,明明只需要看向美瑛川的方向就行了。”
说到这儿,樱子小姐嗤笑了起来。
“恐怕是因为电视报导说“发现地点是青池”,才误导了将青年遗体丢弃的人吧。让儿子的遗体面向毫无关联的青池。真是愚蠢透顶。”
哈哈哈哈,小屋中响起樱子小姐的笑声。父亲深呼了一口气。
“给我适可而止!别再胡说八道!”
随着这声怒吼的否认,他扬起了巨大的手掌。樱子小姐要被打了——!?
“住手!”
姐姐惊叫道。同时,我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被打会让我讨厌,被刺也很令我恐惧。光是想想就让我直发抖。但这已经是我挡在父亲和樱子小姐之后的事情了。
我做好觉悟闭紧双眼。但疼痛并没有袭来。与之相反,“咚”的一声,响起了某人摔倒的声音。
我睁开眼,看见姐姐倒在床上。她脸颊通红。但她立刻站起身,抓住了父亲。
“拜托了。请你们回去吧!拜托了!”
姐姐喊叫道。樱子小姐似乎也对她替我们挡了那一下而感到诧异。我慌忙抓住她的手,冲出了小屋。背后传来父亲的怒吼声,我没有回头,而是向着停车的方向直奔而去。
尽管我有些担心姐姐,但如果继续待在那里,反而会让父亲的怒火越烧越旺。
我几乎是强行拉开车门,将樱子小姐塞进了驾驶座上。
“为什么要做那么过分的事!您究竟在想什么呀!”
我坐到副驾驶座上,关上车门。在她发动汽车的同时,身体深处不禁涌起了怒火。
“不要连你也怒吼。我只是疑惑美树本真的是自杀的吗。”
樱子小姐皱起脸说道。
“咦?可是,死因不是已经确定是上吊自杀吗?”
绞杀和上吊,在脖子处的勒痕是有明显区别的。这是很基础的知识,警察应该不会弄错。
“不仅如此,伤口的生物反应,紫斑的位置,还有吉川线——也就是受害者下意识用手将勒住脖子的绳索向外拉导致的抓伤。上吊的情况下,因为人的意识会一瞬间就丧失,一般而言是不会残留吉川线的。美树本的遗体上也没有吉川线。”
“既然这样,有什么地方奇怪的吗?”
“嗯……问题是美树本是非典型上吊。”
非典型上吊,这是指由于臀部贴着地面,并非完全是吊悬着的状态的上吊。
“上吊通常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是自杀还是他杀。不过也有例外,非典型上吊的情况下,可以通过背着受害者将其投入绳索里来伪装成自杀。他的父亲虽然个头很高,体格健壮,但母亲和姐姐都比较矮,他自己的个头也不算高。”
“说……说的也是。”
“也就是说,在那个家里,能够背起美树本望并杀害他的就只有父亲一人。”
“就算是这样,也不至于是!”
这会不会太武断了点?
“他的遗体正是非典型上吊。若是父亲那样体格强壮的男人的话,也是有可能背起儿子绞死他的。”
“可犯人不也有可能是完全无关的第三者吗?比如路过的歹徒杀人。”
“那遗书怎么解释?那是手写的,看到笔迹,至少家人是能够分辨出究竟是不是美树本望写的不是吗?”
“笔迹也可能是模仿的……”
“我不否认这种可能。但只有一点我可以断言,杀人的——”
“八成是相识之人。”
在她说完之前,我抢先接口道。
“没错……我之前也有说过这句话?”
樱子小姐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我含糊地点了点头。准确的说,告诉我这句话的不是她。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认为是她。告诉我的其实是Phantom——多半是花房。
“首先,如果是因为思念那名女性而选择在发现地点上吊自杀的话,不是应该在那附近或是能够看见发现地点的位置自杀会比较好吗?尸体可没法从美瑛川那儿走到青池。如果是丢弃者本人的话,理应知道遗体并不在青池。”
“但从广义上来讲,无论是女性死亡的地点,还是他死去的地点,不是都可以大致说成是青池吗?”
“真的是这样吗?我认为既然特地选择了那个地点,就一点有其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呐。但按遗书上所言是因思念女性而死,就不应该是那个地点。”
“是这样吗……”
我已经明白了樱子小姐所想表达的意思。但是,真的有必要如此拘泥于这一点吗?也许恰好只是想自杀时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树,又或许是恰好觉得那里的风景比较迷人。
面对我的半信半疑,樱子小姐有些明显的咬住了唇瓣。似乎在生气我为什么没有察觉到。
“……母亲她,选择了樱花树。”
“咦?”
“我的母亲是在樱花树下上吊的。那棵树是我名字的由来。她一直憎恨着我,所以才会选择了那个地点。对于母亲来说,我就是她痛苦的根源。”
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如此告诉我。这声音微弱到仿佛要被车内流淌着的迪亚贝鲁阁下的歌声所擦去。这是多么令人悲伤的自白啊。我无法再对她的话语有任何异议。
“既然这样……假设他的双亲是犯人,那究竟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孩子呢?”
的确,美树本家的氛围十分古怪,有一种错位感。表面上姑且不论,但是看不见的部分却有一股不协调感。
可就算如此,也不会选择杀人吧。而且这和先前找到的女性遗体之间究竟又有什么关联呢?
“不知道。不过……算了,走吧。”
然而樱子小姐只是短短的回了一句,便开始驾起了车。
“走?”
“嗯。美树本的屋子里有水槽和加热器。而且还有大型的冷冻库。”
“说起来,是有诶。”
“一个人住的话,没有必要特地安置一个冷冻室不是吗?也就是说,有不得不安置冷冻库的理由。必须将无法和家人共用的物品冷冻起来。”
“难道说……是头吗?”
“哈哈哈!你的想法还真是有趣呐。”
“咦?咦咦咦?”
樱子小姐放声大笑了起来,仿佛我说了什么十分好笑的话一样。
虽然被嘲笑令我有些不甘心,但至少,能让她笑起来比什么都好。算了,我一边安慰自己释然一边将腰深深地埋进了座椅,注视着窗外稍纵即逝的如同骨骸般的白桦树群。
目的地并不远,从未来旅馆出发十分钟不到,樱子小姐便停下了车。这里是一切的开端。发现女性遗体的青池的另一侧,蛇类饲养员对中先生的宅邸。
好在对中先生刚巧在家,他露出胖胖的笑脸欢迎了贸然来访的我们。
樱子小姐直接开门见山地向对中先生问道。
“你认识美树本望吗?”
“……望君吗,怎么了吗?”
“果然认识啊。”
樱子小姐一面被拿来招待我们的赤红如血的浆果酸的皱起眉,一面确定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你以前有提过这附近也有人在饲养蛇对吧?”
“……听说自杀了呐。他是个既懂礼貌又很老实的孩子。”
美树本望屋里的水槽似乎是用来饲养蛇的。冷冻库里存放的是用来当作蛇饲料的冷冻老鼠。
“我也转让过好几条给他,包括一些死去的个体,而他自己也成功繁殖了许多。总之……他的目的虽然是蛇皮,但我们为了配养出美丽漂亮的个体有过许多次交流。他会自杀这种事……实在是令我惊讶呐。”
对中先生深深的叹了口气,仿佛难忍悲痛似的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说起来,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因美树本先生的死而流泪的人。
“你有听说过他有恋人吗?”
“没有。我没怎么问过他的私事。我只知道他有一个温柔漂亮的姐姐。”
因为没有必要问这些,对中先生如此含糊道。不仅年纪上有差距,他也还是个单身汉。想必他们二人聊天时话题也就只能往爱好方面转了吧。
“对了,既然是为了望君的事情来的,不去看看吗?”
“看?”
“望君的姐姐说就这么死掉实在过于可怜,而自己也不会养,便将那些蛇转让给我了。”
说着,他再次带我们来到了蛇类饲养室。
“好棒……这也是鸦蛇吗?”
“嗯。虽然缟蛇能活很久,但能长到这么大的个体可谓十分罕见。”
在那里的,是一条比他养的鸦蛇还要大上一到两圈的黏哒哒地盘成圈的黑蛇。体型大到有些不详,却又充满了美感。
“缟蛇原来能长到这么大啊……”
樱子小姐也不禁感叹。
“缟蛇通常在80厘米到150厘米之间。我家的那条大概能有180厘米。但是这一条更不得了,已经快接近200厘米了哦。”
对中先生张开双臂,自豪的说道。仿佛在称赞逝去友人的丰功伟绩。
“植物也好,动物也好,即使亲手培育也未必会有结果。但如果没有精心的照料,是绝不可能让其茁长成长的。我认为他充分明白了生命的宝贵——但是”
说到这儿,对中先生的表情突然暗淡了下来。
“但是……只有一点令我很在意。”
“只有一点?”
面对我的复述,对中先生踌躇了一瞬。仿佛在犹豫该不该说一样。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让我感觉有点奇怪……那个,蛇是很敏感的动物,有时会因为环境的变化而将饵食吐出来。这孩子也因为移动时受到的冲击,刚来到这里就把饵食给吐了出来。”
但他最终还是有些害怕似的说了起来。或许是希望能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吧。他从屋子里面存放饵料的冷冻库里,取出了某个放在保鲜袋里“东西”。
“这是?”
“基本已经消化掉了,不过我也不太愿意相信呐。”
“这是……”
那是一根红黑色的,隐隐有些泛白的细长物体。
“你认为这是什么?”
将那个奇怪的东西连同袋子一起拿在手里,樱子小姐也一瞬睁大了眼睛。
“这是……蛇的骨头。”
“就是如此。缟蛇的确脾性不好,有时会将其它的蛇当成饵料,所以才需要单独饲养。而如果吃了其它蛇的话,那只可能是故意投喂的。”
“一般会把别的蛇当成饵料投喂吗?”
对中先生摇了摇头,否定了我的询问。
“至少我不会这么做。换作是你,将人肉端上餐桌你会吃吗?”
我也慌张地摇了摇头。被他这么一说,我也察觉到了这一行为的怪异,感觉十分恶心。
“美树本先生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樱子小姐似乎没有听见我的提问,陷入了沉默。
“樱子小姐?”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这下骨头终于连起来了。”
“咦?”
她窥视着水槽中巨大的鸦蛇,突然如此自言自语道。
“是关于他真正想杀的对象……真是的,这实在是愚蠢透顶。”
我们和贸然来访时一样唐突地离开了对中先生的家。温和的对中先生从始至终都保持亲切地对待了我们的礼仪,还嘱咐我们务必下次再来。兴许是他因为友人的死而感到有些寂寞吧。
樱子小姐自那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对了。那个……至少在美树本先生的遗体发现地点也献朵花吧?”
这并非是我虔诚。只是之前有为那名女性的遗体献过花,如果不向他也献朵花的话,总让我感觉有些不协调。
当我们准备好花束,再次去往青池时,意外的察觉到遗体被发现这件事也许并没有被公开,今天看样子已经有了其他的参观者,停车场里停放着数辆汽车。我注意到其中有一辆蓝色的小轿车。
樱子小姐似乎也注意到了同样的事,率先走向了池边。
和预想的一样,人群中的确有着望先生的姐姐——叶惠小姐的身影。
她站在那儿,解开了三股辫后波浪般的发丝随风摇曳。
并非是发现美树本先生遗体的地点,而站在能够望见青池深处与美瑛川的交界处发现女性遗体地点的场所。
我没能立刻出声,因为现在的气氛不适合向她搭话。但她反而立马注意到了我们,静静地朝我们颔首致意。
“我来的时候……记得这里没有花。”
凝视着已经枯萎的白色花束,叶惠小姐低语了一句。
“嗯。是我们放的。”
“咦?为什么?”
“啊,之前并不是有意骗您的。因为女性的遗体也是我们发现的。”
为了补充樱子小姐说明不足的部分,我大概的解释了一下。来参观青池却意外发现了女性遗体,还有为了献花而再次到访时,又发现了它弟弟遗体。
她面露痛苦的倾听着我的解释。
似乎不仅仅是弟弟的事,她对我们发现人类遗体这件事也感到十分痛心。
这也难怪,即便是已经见惯了遗体的我,在初次看见哪怕已经变成白骨的尸体时,也做了好几次噩梦。
现在对那时的记忆已经完全不会动摇了,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不,我想毫无疑问应该是不幸),毕竟自那以后我已经多次见过各种各样的遗体了。
“正好。我正打算拜访你呢。”
因为你的父亲过于暴力难以沟通。樱子小姐看着叶惠小姐说道。叶惠小姐的脸微微一红。
“之前是我不好,真是抱歉。”
“哪里,是我们这边动了粗,真的很对不起。”
叶惠小姐体态端正地低下了头。
“……我也想着,来这里的话说不定就能遇见你们。”
仿佛在斟酌用词般沉默了一阵后,叶惠小姐唐突的如此说道。她有些神经质似的一会儿握起自己的手一会儿又松开。
“这样啊。那我就不绕弯子了。你那时知道你弟弟的本意吗?”
“知道弟弟的……什么?
她困惑的回问。亦或是产生了动摇。
“嗯,那我换个说法。也就是说你当时有察觉到自己的弟弟打算杀死家人这件事吗?亦或是他对父母憎恨到考虑通过诅咒这种蠢事来咒杀他们?”
“……”
沉默是代表“Yes”吗。叶惠小姐突然看了眼樱子小姐,随后又低下了头。
“我可以认定你是默认了吧?那具体来说是谁?父亲吗?”
“……为什么?他为何会想做那种事?”
“是蛇。”
樱子小姐断言道。
“这叫作蛊毒,可以用来诅咒。将虫或蛇聚集在同一个场所,让它们互相蚕食,最后剩下的一只可以被用于诅咒。我并不相信那种事,但是,你的弟弟好像真的有在尝试。”
蛊毒。
我听过很多次,不过都是在漫画里。过去是由阴阳师之类的人所施展的咒术,通过同类相残这种禁忌,让背上许多罪业的其中一只凝聚所有的恶,从而施展咒术。
“那条漆黑的鸦蛇想必孕育着他的憎恨吧。让屠杀了成堆的同类,最强大的那一条杀死自己的父亲。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想法。他为何不考虑更加现实些的方法,而去采取这种愚蠢的行动?”
的确,为什么不采取其他的方法?不想亲自犯案,不想被法律制裁。尽管不是完全猜不到他的意图,但我总感觉……这个邪恶又怪异的方法里,似乎藏着什么扭曲的事物。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相信。他或许也只是半信半疑吧。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去依赖这种不确信的事物。”
“为何?”
“……因为,我也是一样。据说被蛇的蛊毒所诅咒的人,会痛苦的死去。”
过一会儿,她似乎放弃了一般,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如果换作我站在弟弟的立场上,恐怕也会做同样的事吧。这是最能让父亲痛苦死去的方法。”
“叶惠小姐?”
“弟弟的愿望是让父亲感受到痛苦。不仅仅是杀了他,而是要让他忏悔,让他生不如死。我们对他就是憎恨到这个地步。”
说到这时,叶惠小姐从口袋里取出了香烟,用颤抖的手点燃了烟头。她此时的姿态与平时沉稳自然的形象截然不同,令我吓了一跳。
她缓慢地吐了口紫色的烟雾。
“我想想……一切的开端是从在东京的我的妹妹未来自杀这件事开始的。直到今天我也依旧不太清楚自杀的原因。但是父亲却因为这事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不理解女儿的想法。在这之后,他便决定让一家人在美瑛市重新生活。”
未来旅馆——我本以为是个很积极向上的名字,没想到它的由来如此悲伤。
“父亲他是个很认真的人。他很勤劳,绝不是个对家人冷漠的人。正相反,他很热衷于教育,只是想法有些传统。移居这事基本上是父亲的独断,就连辞职一事他应该也没有和母亲说过。”
“怎么会这样……搬家,竟然都没有和其他人商量过?”
“嗯,完全没有提过。父亲就这样在暑假的时候,突然将我和弟弟的朋友,还有升学的未来全部夺走了。之后打算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经营旅馆。一旦我们表示不愿,父亲就会对我们发火。”
痛苦的话语随着烟气被一同吐出。
“他就是这样一个任性随意的人。母亲从过去开始不要说反抗父亲了,就连自己的事都很少考虑。尤其是当妹妹死后,为了不再发生同样的事,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被父亲掌握——不,掌控着。”
之后,她手里夹着香烟,淡淡的叙说起来。
她说道,父亲已经成为了家里的国王,只要反抗便会被施加以“管教”为名的暴力。在承认自己的错误之前,会被一直监禁在屋子里。不仅不给吃饭,就连厕所也不让用。
在这段期间,望先生最终陷入了反常。
他变得无论怎么被父亲责骂都会进行激烈地反抗。像是会对客人怒骂,或是大打出手。总之就是不停地给父亲添乱,即便之后会被狠狠地责打。
“于是,父亲无可奈何下只好将弟弟隔离出了旅馆。他将弟弟锁在远离旅馆的屋子里,由于我实在看不过去,便在父亲外出时,配了把钥匙交给了弟弟。我本想让弟弟获得自由,希望他能就此逃走。”
话虽如此,逃走之后又能怎样呢?高中毕业后放弃了升学的他,恐怕连工作也找不到吧。他既没有能离开家独自生活下去的资金,也没有能够投靠的亲戚。就现实情况而言,他即便逃走也没有能去的地方。
“因此,比起自由,他选择了憎恨父亲并实施复仇。望曾经说过:“对要让父亲感受到痛苦”。”
咔挲一声,将烟灰弹落。叶惠小姐抬头仰望着天空,闭上了眼眸,仿佛是在从回忆中逃离。
“到用兔子打掩护,暗自饲养父亲最讨厌的蛇为止都还好。但是不久后,我发现了望正在强暴旅馆里的女住客。”
“什……”
想让父亲身败名裂,伴随着这股怒火,他在电梯里实施了犯罪。或许他正是希望自己能被人报警才这么做的。这样一来,就能给父亲的脸上抹黑。
不要说报警了,恐怕被袭击的女性再也不会来这间旅馆了吧。为了断绝回头客,为了散播旅馆的差评,被憎恶腐蚀的他,将女住客的悲鸣当成了满足自身的食粮。
“……我知道不应该默许这种事,可我还是没能告诉任何人。一旦说了,我实在无法想象父亲会怎么对待弟弟。而且我也很害怕父亲,害怕暴露配钥匙的事情。我明明知道他做的事很残酷,但还是优先选择了自保。”
她的瞳孔中含着悔恨、忏悔——以及愤怒。这股愤怒既是对父亲,对弟弟,也是对她自己。悔恨的泪水一个劲地从她的瞳孔中滴落。
尽管她为了让阻止弟弟,有小心不让女住客落单,但弟弟的凶行却还是日益增长了起来。
于是,终于在某一天,一名旅馆的住客失踪了。是一名二十四岁独自旅行的美丽女子。父母本以为铁定是不付钱就逃跑的住客。但是,叶惠小姐却在弟弟的屋子里发现了那名失踪女性的手机。
她立刻就意识到弟弟干了什么事,但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反而是悄悄地处理掉了手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猜测那名女性被弟弟袭击后就直接逃走了,然而,那一天,在青池处发现了一具遗体。
“我刚去质问弟弟,他便激动的大喊大叫,乱闹一通。我安慰他让他冷静下来的时候,运气不巧,被父母听见了。即使面对父亲的威吓,他也依旧不露胆怯,大叫着说要杀掉父亲。”
——用诅咒杀了你!用比一般死法还要痛苦无数倍的方法把你慢慢地杀掉!把你宝贵的东西全部破坏掉!
母亲这时正拿着绳子站在唾沫横飞破口大骂的弟弟面前。
我不知道母亲拿着园艺用的绳子打算做什么。本以为他们打算将乱闹的弟弟用绳子绑起来。
然而绳子却套住了弟弟的脖子。母亲为了不让他乱动,紧紧地抱住了他同时压住了他的胳膊。而父亲则用背靠着背的姿势绞住了弟弟的脖子。之所以采用这种过背摔的姿势是因为不想看着儿子的脸杀死他,结果这导致了警察对伪装成自杀的遗体没有产生怀疑。
“在断了气的望身旁,父母都哭了起来。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这不是为了父母,而是为了望。是我写遗书并将其伪装成自杀的。之所以选那个地方也和你们说的一样,是因为不知道女性遗体的地点。而且由于弟弟的体重不轻,也没法搬的太远。”
所以才会是非典型的死法,没有直接悬吊在树下。
虽然对于死去的女性感到很愧疚,但还是不希望弟弟被当成杀人犯。
“我一直在烦恼着。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为了谁,应该做些什么。本想至少调查一下那名受害女性是谁,可预约时写下的地址和名字已经找不到了。”
叶惠小姐看着我们放在那里的白色花束。在那里,曾躺着一位不知名的裸体女性。
“……她的父母也许还在等待着她回去。同时也为了偿还弟弟所犯下的罪,我认为自己必须找出她的身份。”
说到这儿,她丢掉了变短的烟头,悄然滑落的眼泪也已然停止。然而,她说话的表情却突然扭曲了起来。
“但弟弟在梦中说了。替我报仇——这次该由我来向父亲复仇了。父亲他们竟然因为弟弟的死而松了口气。明明就是他们杀的!那不是梦,那或许就是那孩子的亡灵。”
“报仇……不行,不能做那种事!”
我发出慌张的声音。叶惠小姐一下抱紧了自己的身体,颤抖的双手一片铁青。
“这我当然知道!我知道啊。可是……”
“不存在亡灵这种东西。”
樱子小姐抓住不断摇头的叶惠小姐的肩膀,直言道。
“那不过是因你的悔恨而产生的幻觉。死者不会说任何话,也不会期望任何事。因此没有必要为死去的人做些什么。为你弟弟复仇毫无意义——除非你是为了自己而向父亲复仇。”
“你懂我什么!?”
“我不懂,也不想懂。但是——隐约能知道你打算做什么。”
“……你指什么?”
叶惠小姐突然皱起脸问道。
“是你没交给对中先生的东西。不,或许应该说是生物?”
“只用诅咒是杀不死人的。既然如此,他一定也想过其他的方法。不是嘛?”
“……”
“是蝮蛇。你的弟弟有捉捕到蝮蛇并饲养了它。以防万一,还准备了取毒器。想必是从友人对中先生那里学习了捕获方法吧。但你交给对中先生的蛇里却并没有蝮蛇。这也就是说,你如今还在饲养着它。蝮蛇生命力很强,不会因为照料不周而立刻死去。”
“蝮蛇……这,叶惠小姐,难道说……”
然而叶惠小姐就这样无力的跪在了地上。
“我意识到这就是弟弟希望做的事……为此,那孩子才将蛇留给了我。”
叶惠小姐的瞳孔中再一次落下了泪水。樱子小姐深深的叹了口气。
“……没办法了,少年。经常登山的你来告诉这个愚蠢的女人。”
“咦?”
话题突然丢向了自己让我吓了一跳。但我明白应该告诉她什么。
“那个……叶惠小姐。大部分情况下人是不会被蝮蛇毒死的。死亡率在1%以下。蝮蛇毒性虽然剧烈,但不会在体内立即扩散。不过视情况而定,也有可能会陷入数个月无法活动的糟糕状况,所以依旧是很危险的。”
蝮蛇很恐怖,是北海道唯一的毒蛇。这是爱好登山的祖父告诉我的。但它和眼镜蛇不同,并不是一旦被咬就会立刻丧命的蛇种。只要立刻将毒吸出来,再打上血清就不会有事。虽然最重要的是防止被咬到,但就算被咬了只要冷静的做好处理就没什么好怕的。
“所以我才说了。你的弟弟为了让父亲尝到比死还痛苦的滋味,才饲养了蝮蛇,这一点想必是真的。但,对蛇有所了解的他同时也应该知道那毒是杀不死父亲的。因此,他肯定不可能托付你去杀死父亲。”
“怎么会是这样……”
叶惠小姐呆住了,随后垂下了头。沙土弄脏了她的膝盖。
“可是……不能就这样下去。我也不太明白。和盲目服从父亲的母亲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好。但……绝不能就这样下去。就算是为了那孩子,也绝不能只容许我这样生活下去!”
咔裟,叶惠小姐纤细的手指握着沙土,忽然“哇”的放声大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微细又高亢,光是听着就令人揪心。樱子小姐垂下视线,将目光从叶惠小姐身上移开。
“既然如此,就请你报警。”
我从口袋中摸出手机。
“……诶?”
“既然如此就请你报警。将你父亲做过的事,还有你做过的事,将事情的真相都说出来。”
“可是……”
“将所有的一切都说出来,才是你能做到的唯一正义的事。这和复仇不同,哪怕这会令你痛苦,你弟弟所做的事依旧是错的。而且……我认为必须要偿还罪过。受害者的家属也一定还在寻找她。”
她所犯下的罪会是什么呢,丢弃尸体罪?隐瞒弟弟的罪行并时而帮他掩护,还是说是帮助杀人罪?
我明白我说的话十分残酷。但自首的话也许能够减轻罪过。可就算罪过减轻,她父母犯下的罪行也不会消失,她今后的道路将会布满荆棘。
“像这样偿还罪过后,也请原谅你自己。换作我是你的弟弟,也一定会希望唯独你能够获得救赎。”
我替她按下了110,将手机递给了她。之后只要按下拨打键就好。
“可是……明明是我没能拯救那孩子啊?唯独那孩子,我不希望他背上罪过。如果我是那孩子的话,也许会和他犯下同样的事啊!”
“这样一来,你的弟弟也会做和你一样的事不是吗。就像你想要拯救他一样。正如少年所说,这份罪过应该由你和弟弟两个人一起偿还。”
说着,樱子小姐从我的手中拿过手机,按下了拨打键,塞给了叶惠小姐。手机立刻接通了警察,叶惠小姐深深的呼吸了一下。
“我有必须要说的事情——”
我们一边凝视着青池,一边等待警察的到来。
和初来乍到时一样,这里没有生命的气息。只有寂静。
“没想到这个时候我还有心情欣赏这份美景。”
叶惠小姐孤零零的喃喃自语道。
“这之后我们家应该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吧,父亲期望的「幸福家庭」恐怕一辈子也难以实现了。不过,我想以后每当我感到痛苦时,应该都会回忆起这座青池吧。”
“你的人生既不属于你父亲,也不属于你弟弟,只属于你自己。你只要组建你自己所期望的家庭就好。既然今后的生活无法期待,那就只有改变你自己。”
樱子小姐说道。我的手里提着叶惠小姐从车里取出的装有蝮蛇的水槽。我们打算将其悄悄地送到对中先生那里。她的杀意想必会经由对中先生之手所埋葬吧。
“想要重获新生,弟弟曾经这么说过。杀死父亲后想要重获新生。但我们终归还是与蛇一样,即使蜕皮也无法真正的改变自己。可是……我也能像那孩子说的那样羽化成蝶吗?”
看着白桦树根处悄然绽放的野花,叶惠小姐说。
“……羽化?”
我们的身子突然一僵。
“嗯,那孩子称之为「羽化」。死前的夜晚,他说他终于明白了让自己从蛇变成蝴蝶的方法。”
“蝴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有和外人接触过,获得过什么建言吗?”
樱子小姐用力抓紧了叶惠的手腕。
“那个……对不起。这件事我完全不清楚。可是,那孩子应该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才对……不过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去过网吧之类的地方。”
受迫于气势,叶惠小姐疼的皱起了脸,同时感到有些困惑。我慌忙地插入她们之间,拉开了樱子小姐的手。
“你没有在屋子找到他杀害的那名女性的头骨对吧?”
“嗯……”
“他以前有对蝴蝶感兴趣过吗?”
“没有。正因如此从他的口中说出蝴蝶这个词,让我感觉很不可思议,所以才一直记在心里。毕竟他喜欢的一直都是蛇。”
不过那或许只是因为父亲讨厌蛇所产生的执念,尽管叶惠小姐又补充了一句,但似乎没能传到樱子小姐的耳里。
过了一会儿,响起了警笛靠近的声音。
“恐怖的声音……”
叶惠小姐说着缩了缩身子。
“但,这一定也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声音。”
我如此说道。叶惠小姐对我微微一笑,仿佛鼓起了勇气一般,向警察的方向迈出了强健有力的一步。